學達書庫 > 歌德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上頁 下頁
八七


  他永遠不滿意自己,覺得別人的境況就更成問題,更加一團糟,他以為,阿爾貝特夫婦間的美好關係已被破壞,他不但責備自己,還對阿爾貝特暗暗懷著不滿。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語說,並暗暗把牙齒咬得吱吱響,「這就是親切、友好、體貼和富於同情心的關係,這就是穩定而持久的忠誠!這是厭煩和冷淡!哪一件無聊的事不比這位珍貴、可愛的妻子更吸引他?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嗎?知道給她以應得的尊重嗎?他得到了她,好極了,他得到了她。——這我知道,別的我也知道,我已經習慣這樣想了,他還會使我發瘋的,他還會把我幹掉的。——他對我的友誼難道無懈可擊嗎?他不是把我對綠蒂的依戀看作是對他權利的侵犯嗎?把我對她的關注看作是對他的無聲譴責嗎?我知道,我感覺到,他不樂意看到我,他希望我離開,我在這兒對他是個累贅。」

  他往往停下自己飛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著,似乎想要轉回去;然而他又繼續往前走去,心裡想著這些事,嘴裡嘮嘮叨叨,好像極不願意似的來到了獵莊。

  他進了門,問起老人,問起綠蒂的情況,他發現一家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最大的男孩告訴他,在瓦爾海姆那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個農民被打死了!——他對這件事毫沒在意。——他走進房裡,發現綠蒂正在勸阻老人,因為老人要抱病到那邊去,到出事地點去調查案情。案犯是誰尚不清楚,被害者是當天早晨在屋門口發現的,人們對此有種種猜測:被害人是一位寡婦的長工,而寡婦先前雇的那位長工又是懷著不滿的心情離開的。

  聽到這些情況,維特心裡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立即過去,一刻也不能耽誤。」——他急匆匆地往瓦爾海姆奔去,往事歷歷在目,他毫不懷疑,這案就是那個農民作的,他曾多次與此人交談過,並且還很喜歡他呢。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那兒,必須要從那兩棵菩提樹下經過。他到了那個以前如此喜愛的小場地,不覺心裡一震。鄰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條門檻已經濺滿了血。愛情和忠誠,這人間最美好的感情現在變成了暴力和兇殺。粗壯的樹木披著嚴霜,已經片葉無存,隆起在公墓矮牆之上的樹籬,葉子也都已凋落,從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蓋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當他走近那兒時,突然起了一陣喊聲。人們看見一隊武裝人員正朝這兒走來,大家都在叫喊:兇手抓來了!維特朝那邊望去,已經不再懷疑了。是的,就是那個對寡婦愛得刻骨銘心的長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團怒火,心灰意懶地四處徘徊時,維特還碰到過他。「你這不幸的人,都幹了些什麼呀!」維特邊朝被捕者走去,邊喊。——兇犯默默地望著他,沒有說話,最後泰然自若地說:「誰都別想得到她,她也別想嫁人。」——犯人被押進酒店,維特便匆匆離開了這兒。

  這件可怕的事對他的觸動不小,他的方寸全亂了。刹那間,他擺脫了悲傷,擺脫了壓抑,擺脫了一死了之的情緒,現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著他,使他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欲望:一定得挽救這個年輕人!他覺得這個農民是那麼不幸,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無辜的。他把自己擺在這個農民的位置上,確信他也能說服別人對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為他辯護,生動的辯護詞都快要從嘴裡蹦出來了。他急忙奔向獵莊,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陳述的話低聲說了出來。

  他走進房裡,發現阿爾貝特已在那兒了,一時間很使他掃興;不過他立刻重新振作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陳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卻屢屢搖頭,雖然維特使出渾身解數為青年農民進行辯護,而且依據實情講得生動感人,熱情洋溢,可是法官仍然未為所動,這一點倒是不難想像的。他甚至不讓我們的好朋友把話講完,就激烈地加以反駁,並且責備他是在袒護殺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見去辦,那麼法律就得統統取消,國家的安全也將徹底毀掉;他還補充說,在這樣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負起最大的責任來,一切都必須依法辦事,按規定的程序處理。

  維特還不甘心,他懇求說,假如有人想幫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貴手,睜一眼閉一眼!這個請求也遭到法官拒絕。這時,阿爾貝特終於插話了,他也站在老法官一邊。維特獨木難支,意見得不到支持,法官還屢屢對他說:「不行,他沒救了!」聽了這話,維特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這句話使得維特的精神有多頹喪,我們從一張字條上便可看出。這張字條是從他的文稿中找到的,肯定是當日所寫:「不幸的人呀,你沒救了!我看得出,我們都沒救了。」

  阿爾貝特最後當著法官的面所說的關於被捕者的那番話,維特聽了反感之極:他認為阿爾貝特的話裡帶刺,是針對他的。經過反復思考,他機敏的頭腦雖然也明知法官和阿爾貝特兩人是對的,但是他覺得如果他承認了,認輸了,仿佛就意味著放棄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依託。

  我們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張與此事有關的字條。這張字條也許表露了他和阿爾貝特的整個關係:

  「儘管我對自己說,而且反復地說: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這有什麼用呢,我的五臟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這天傍晚天氣很溫和,雪也開始融化了,所以綠蒂便同阿爾貝特步行回家。路上她左顧右盼,仿佛少了維特的陪伴,心裡頗為惦念似的。阿爾貝特便開始談他,譴責他,但同時也為他說了些公道話。他說到維特不幸的激情,希望盡可能不和他來往。——「我希望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呀,」他說。「我求你,」他接著說,「設法讓他改變對你的態度,讓他少來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處都有人在說閒話呢。」——綠蒂沒有吭聲,阿爾貝特好像已經感覺到了她的沉默,至少從這時起他不在她面前提維特了,如果她提到,他也不作聲,或者把話題岔開。

  維特為救那個不幸的人所作的無望的努力,是正在熄滅的火苗最後一次熊熊燃燒;這次努力的失敗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無所事事;特別是當他聽說犯人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證實犯人的罪行時,他幾乎氣瘋了。

  他在以往公務生活中所碰到的種種不愉快的遭遇,在公使館裡的惱恨,他遭到的種種失敗,受到的種種屈辱,這時一齊在他心頭上下翻騰。通過這種種遭遇,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好像是命中註定的,他覺得自己的前途已經毫無希望,就連應付日常生活事務的辦法也一無所知;到頭來他便完全任憑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無休無止的激情所擺佈,始終沒完沒了地同那位溫柔可愛的女子纏磨,不但擾亂了她的平靜,而且既無目的又無希望地耗費著自己的精力,一步步走向悲慘的結局。

  這裡我們插進他的幾封遺書,關於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無休止的奮鬥與追求,以及他對生活的厭倦,這些信件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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