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上頁 下頁
一七


  七月一日

  我從自己這顆可憐的心,這顆比某些纏綿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對一個病人來說,綠蒂有多重要。她將要來城裡幾天,陪伴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據大夫說,這位夫人大限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想要綠蒂呆在身邊。上星期我同綠蒂一起去看望聖某某的一名牧師,那是個小村子,在旁邊的山裡,有一小時路程。我們是四點左右去的。綠蒂帶了她的二妹妹。牧師的院子裡有兩棵高大的胡桃樹,濃蔭遮地。我們到那兒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他一見綠蒂,便變得精神煥發,竟忘了拄節疤手杖就站了起來,迎上前去。綠蒂趕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轉達她父親的問候,又抱起老人的寵兒,那個又淘氣又髒的最小的男孩來親吻。你真該看看她對這位老人關懷備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讓他半聾的耳朵聽得見。她告訴他,幾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說起卡爾斯巴德溫泉的出色的療效,並稱讚老人來年夏天要去那兒的決定;她還說,他的氣色好多了,比上次見他的時候精神多了。——這當間我問候了牧師夫人,並極有禮貌地逗她高興。老人興致勃勃,胡桃樹的綠蔭遮蓋著我們,真令人欣喜,以致我不由得誇讚起來。這下打開了老人的話匣子,雖然說起來有些吃力,但他還是講了這兩棵樹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說,「我們不知道是誰種的,有人說是這位,有人說是那位牧師。這後面那棵小一點的和我夫人同年,到十月就滿五十了。她父親早晨栽上這棵樹,傍晚她就出生了。他是我的前任,這棵樹在他心目中之寶貴,那是沒說的,在我心目中當然也絲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還是個窮大學生,第一次來到這院子時,我夫人正坐在樹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編織東西。」——綠蒂問起他女兒,他說,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兒去了。接著,老人又繼續說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兒很喜歡他,他先是擔任老牧師的副手,後來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剛講完,他女兒就同施密特先生從花園裡走來了。姑娘親切、熱情地對綠蒂表示歡迎,說實話,我對她的印象不錯。她是個性格敏捷、身體健美的褐發姑娘,一個暫居鄉間的人,同她在一起是很愜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馬上就表明了這個身份)是個文雅、但寡言少語的人,儘管綠蒂一再同他搭話,他仍舊不願加入我們的談話。最使我掃興的是,我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愛說話,並不是由於智力貧乏,而是因為脾氣固執和心情不佳。這一點可惜隨後就表現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時候,弗麗德莉克同綠蒂,有時也同我走在一起,這位先生本來就黑黑的臉,一下便顯得格外陰沉,以致綠蒂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別對弗麗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討厭的莫過於人與人之間相互折磨,尤其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本可以胸懷坦蕩地盡情歡樂,可是他們卻彼此拿一些無聊的蠢事把不多幾天的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識到浪費的光陰已經無法彌補時,已經太晚了。想到這些,我心裡感到十分惱火,因此,當我們傍晚時分回到牧師的院子裡,坐在桌旁喝牛奶,談起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時,我便忍不住接過話茬,真心實意地對心情不佳問題發了一通議論。——「我們人呵,」我開始說,「常常抱怨好日子這麼少,壞日子這麼多,我覺得,這種抱怨多半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我們豁達大度,盡情享受上帝每天賜給我們的幸福,那麼,如果遭到什麼不幸,我們也就會有足夠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們無力駕馭自己的情緒呀,」牧師夫人說,「這與我們的身體狀況關係很大!一個人要是身體不舒服,他就會覺得處處不對勁。」——我同意她的說法。——「那麼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種病吧,」我接著說,「我們得問一問,有沒有辦法治呢?」——「這話說得對,」綠蒂說,「至少我相信,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我們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體會。我要是受到戲弄,正當氣頭上,那我就一躍而起,到花園裡去唱幾支鄉村舞曲,來回走一走,煩惱就全消了。」——「這正是我要說的,」我說,「心情不佳同懶惰完全一樣,它本來就是一種懶惰。我們的天性就有此種傾向,可是,只要我們一旦有了振奮精神的力量,我們工作起來就會得心應手,並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樂。」——弗麗德莉克凝神專注地聽著,但那位年輕人卻不同意我的意見,他反駁道,我們並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們這裡談的是關於尷尬的感情問題,」我說,「這種感情是人人都想擺脫的;要是不試一試,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當然,要是病了,就會到處求醫,為了恢復健康,最嚴的戒忌,最苦的藥他也不會拒絕。」——我注意到,那位誠實的老人也在費勁地聽著,以便參加我們的討論。於是我便提高嗓門,把話題轉向他。「牧師佈道時譴責各種罪惡,」我說,「但是我還從未聽到有誰從佈道席上對惡劣的情緒加以譴責過。」——「這事該由城裡的牧師來做,」他說,「農民的心情沒有不好的;偶爾講一講倒也不妨,至少對他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個教育。」——聽了他的話,我們全都哈哈大笑,他也會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來,我們的討論才暫時中斷。隨後,這位年輕人又開口了:「您說心情不佳是一種罪惡;我覺得,這種說法過分了。」——「絕不過分,」我回答,「惡劣情緒既害自己,又害親人,所以稱它為罪惡是恰當的。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難道這還不夠,還非得互相搶奪各自心裡間或所得到的那點快樂不成?請您告訴我,有沒有這樣的人,他情緒惡劣,卻能將它藏於心中獨自承受,而不破壞周圍的快樂氣氛?或者這樣說吧,所謂心情不佳正是對於我們自己身份不配而內心感到沮喪以及對我們自己感到不滿的表現,而這種不滿又總是同被愚蠢的虛榮心煽動起來的妒忌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看到幸福的人,而我們卻偏要讓他們不幸,這是最讓人不能忍受的。」——綠蒂見我說話時激動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麗德莉克眼裡滾著的淚水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有的人控制著別人的心,」我說,「於是他便利用這個權力去掠奪別人心裡自動萌發的單純的快樂,這種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饋贈和美意都無法補償我們自身片刻的歡樂,那被我們的暴君不自在的妒忌心所敗壞的片刻的歡樂。」

  此刻,我的心裡充滿了萬千思緒和感慨;記憶起來的多少往事紛紛湧入我的靈魂,我眼裡不禁流出了淚水。

  我大聲說道:「但願我們天天對自己說:你能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過於讓他們獲得快樂,增加他們的幸福,並同他們一起分享。倘若他們的靈魂為一種膽怯的激情所折磨,為苦悶所紛擾,你能不能給予他們一丁點慰藉?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華,而她後來得了最可怕的致命的病,奄奄一息地躺著,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慘白的額頭上虛汗直冒,而這時你像個被詛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裡感到,你即使竭盡所能,也已無濟於事,恐懼撕裂著你的心肺,只要能給這位行將命赴黃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氣,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說著,我自己經歷過的一個類似情景猛然闖入我的記憶。我掏出手帕來掩著眼睛,離開了他們,只是聽到綠蒂喊我走的聲音才清醒過來。路上她責備我對什麼事都那麼投入,這樣會毀了自己的!她要我愛惜自己!——呵,天使!為了你,我必須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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