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們剛在馬車上坐好,姑娘們互相致了問候,便開始閒聊:品評彼此的服裝,尤其是帽子,並很有分寸地議論著馬上就要開始的晚會。正談著,綠蒂已讓馬車停下,叫兩個弟弟下車,他倆再次希望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時候大弟弟顯得文雅和溫柔,與他十五歲的年齡很相稱,那個小的只是隨隨便便地使勁吻了一下。綠蒂再次讓兩個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問候,在這之後我們的馬車才繼續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問綠蒂,新近寄給她的那本書看完沒有。——「沒有,」綠蒂說,「這本書我不喜歡,可以還給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麼好看。」——我問這兩本是什麼書,她的回答使我大為吃驚:……——我發現,她所談的那些看法都很有個性,我看到,她的每一句話都使她臉上現出新的魅力,閃著新的精神的光輝。慢慢地,她的臉顯得神采飛揚,因為她從我身上感覺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說,「我最喜歡的就是小說。每當我星期天坐在一個角落裡,用我整個心分擔著燕妮小姐的幸福與災禍時,上帝知道,那有多快樂。我也不否認,這類小說今天對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因為我現在很少有時間看書,因此讀的書也得要適合自己的胃口。我最喜愛的作家應是這樣的: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找到我的世界,他作品中描寫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我周圍一般,並要覺得他的故事親切有趣,宛如自己家裡的生活,它雖然不是天堂,可是總的來說卻是一個無法言表的幸福源泉。

  聽了這番話,我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當然沒能掩飾多久:當我聽到她剴切中理地隨口談起威克菲爾德牧師,談起……時,我情不自禁,便將不吐不快的話統統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綠蒂轉過身去同兩位女伴說話時我才發現,那兩位姑娘方才一直被冷落了,她們睜著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沒有在場似的。堂姐不只一次嗤著鼻子嘲諷地盯著我,對此我卻毫不在意。

  話題轉到跳舞的樂趣上來了。——「如果熱情是個缺陷,」綠蒂說,「那我也樂意向你們承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裡煩悶的時候,只要到我那架音調不正的鋼琴上去彈上一曲對舞,情緒就好了。」

  談話中間,我一直欣賞著她那雙烏黑的眸子。她那生動的雙唇和活潑鮮豔的面頰把我整個靈魂都吸引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辭的精闢的底蘊之中,往往連她所用的詞都沒聽見!——對此你會想像得出的,因為你瞭解我。總之,馬車在遊樂宮前悄悄停住時,我像夢遊者似的下了車,仍然沉湎於夢幻中,在周圍暮色朦朧的世界裡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幾乎連從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飄來的音樂聲也沒聽到。

  兩位先生,奧德蘭和某某——誰記得住那麼多名字——在車門口迎接我們。他們兩人分別是堂姐和綠蒂的舞伴,他們各自挽著一位姑娘,我也領著自己的舞伴走上臺階。

  我們跳起了小步舞,一對對旋轉著;我一個個請姑娘們跳,可是恰恰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歡的姑娘偏偏不及時向你伸出手來,作出結束的表示。綠蒂和她的舞伴開始跳英國舞了。輪到她來跟我們一起跳出圖形時,我心裡那份愜意呀,你是會感覺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你看,她跳得多麼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舞蹈,她的整個身體非常和諧,她是那麼逍遙自在,那麼飄逸瀟灑,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想,別無所感;此刻,在她眼前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我請她跳第二輪對舞;她答應同我跳第三輪,她以世界上最真誠的態度對我說,她最喜歡跳德國舞。——「跳德國舞時,原來的每對舞伴都要在一起跳,這是這裡的習慣,」她接著說,「我的舞伴華爾茲跳得不好,倘若我免去他跳華爾茲,他會感謝我的。與您配對的那位姑娘也不會跳,而且也不喜歡,我看見您跳英國舞時旋轉得很好;要是您願意同我跳德國舞,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兒去征得他的同意,我也去跟您的舞伴打個招呼。」——我隨即握住她的手,我們商定,跳華爾茲的時候讓她的舞伴去同我的舞伴聊天。

  開始跳華爾茲了;我們用種種方式互相勾著手臂,好一陣子我們心裡都樂不可支。她的動作多麼迷人,多麼輕盈!因為我們剛興起跳華爾茲,而對對舞伴旋轉起來又快如流星,所以會跳的人很少,開始時當然有點亂。我們很聰明,先讓別人跳個夠,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騰出了地方,我們便立即進去翩然起舞,並且同另外一對——奧德蘭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堅持到最後。我從未感到如此怡然輕快過,我已飄然欲仙了。臂中擁著個最可愛的造物,帶著她像清風一樣四處飛舞,周圍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說實話,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遠也不讓這位我心愛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別人跳華爾茲,即使為此我要走向毀滅,這也認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們在廳裡緩緩轉了幾圈,好喘口氣。後來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幾個我特地放在一邊的甜橙拿了來,綠蒂非常高興,只不過她出於禮貌,不時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遞給鄰座的姑娘,而那位則毫不客氣地一一受用,她每給她一片,我心裡就像是被紮了一針。

  跳第三輪英國舞時,我們是第二對。我們跳著穿過隊列,我挽著她的胳膊,盯著她那極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誠、最純潔的歡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裡是多麼狂喜。我們來到一位女子身邊,她那賣弄風情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我發現,她的臉已經不再年輕了。她笑盈盈地望著綠蒂,恫嚇性地豎起一個指頭,在飛快地舞著走開的時候,兩次提了阿爾貝特這個名字。

  「恕我冒昧,請問阿爾貝特是誰?」我對綠蒂說。——她正要回答,這時恰好要組成「8」字圖形,所以我們不得不分開。我們彼此交叉而過時,我發覺她額頭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幹嗎要瞞您,」她說,同時伸出手來讓我牽著加入到全體舞會參加者一起的列隊行進之中。「阿爾貝特是個好人,我與他可以說是已經訂婚了。」——這事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新聞,兩位姑娘路上就告訴我了;但是此前我並沒有把這消息同她聯繫起來,經過方才短時間的接觸,她在我心中已經變得無比寶貴,現在再一想,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夠了,我方寸已亂,魂不守舍,結果插到另一對舞伴中去了,頓時隊形陷於一片混亂,多虧綠蒂沉著鎮定,將我連拉帶拽,才使秩序迅速得以恢復。

  舞會尚未結束,閃電越來越強烈,我們本來早就看見天際在打閃了,但我一直說是沒有雷聲的打閃,可是現在呢,雷聲已將音樂聲淹沒了。三位姑娘從隊列中跑了出來,男士緊隨其後;秩序全亂了,音樂也戛然而止。人們在盡情歡樂時突然被不幸或什麼可怕的東西所驚嚇,那它給人的印象定比平時更為強烈,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兩相對照給人的感觸特別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們的感官一旦向感覺打開了大門,它對於印象的接受也就更快。我想一定是由於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臉上開始現出奇特的怪模樣。最聰明的那個坐在角落裡,背對窗戶,雙手捂住耳朵。另一個跪在她跟前,腦袋埋在她懷裡。還有一個擠進她倆中間,珠淚盈盈地摟著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則更是一籌莫展,人人都戰戰兢兢地在向上天祈禱,完全失去了自持力,連對我們年輕騎士們的膽大妄為也駕馭不住了,於是這幫愛占姑娘便宜的小夥子就乘機放起肆來,紛紛從這些備受折磨的美人兒的嘴唇上去搶得她們的禱告。有的男士已到下面安安靜靜抽煙去了;其餘的人都不反對女主人想出的聰明的主意,任她把我們安排到一間有百葉窗和窗簾的房間。剛一進去,綠蒂就趕忙把椅子圍成一個圓圈,請大家坐下,建議來玩遊戲。有的人希望能贏得一個美美的吻,我看見他們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狀,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準備。——「我們來玩數數!」綠蒂說。「請注意!我挨著圈子從右往左走,你們則順序往下數,每人喊出自己輪到的數字,要數得飛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樣,誰要是停了下來,或者數錯了,他就得吃一記耳光,一直數到一千為止。」——這下可熱鬧了:綠蒂伸出胳膊,順著圈子轉。第一個喊了「一」,旁邊的喊「二」,下一個喊「三」,挨次往下報數。此後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來越快;這時有位報錯了數:啪!一記響亮的耳光。下一個在哈哈大笑,啪的一聲也吃了一個。綠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兩下,我發現,她給我的兩記耳光比給別人的重,我好暗自心喜!一千還沒數完,屋裡早就笑聲震耳,這個遊戲也只得收場。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邊,這時雷雨已經過去,我隨綠蒂回到大廳,路上她說:「挨了耳光,他們把雷雨以及別的一切統統都忘了!」——我沒有什麼話來回答她。——「我的膽子最小,」她接著說,「我裝作不怕的樣子,以鼓起別人的勇氣,結果我自己也真的變得膽大了。」——我們走到窗前。隆隆的雷聲在遠方滾響,大雨嘩嘩地落在大地上,騰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隨溫暖的空氣朝我們飄來。綠蒂用胳膊肘支撐在窗臺上,凝視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已含滿了淚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縈繞在她心裡的那首壯麗的頌歌,沉浸在她通過那句口令傾瀉在我心裡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眼含喜悅的淚水吻著它。隨後我又凝視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倘若你在她的眼光中見到了對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從那班凡夫俗子嘴裡聽到你那常遭褻瀆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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