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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過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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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時鐘敲過了10下,一切按約定時間準備就緒,小客廳裡張燈結綵,大方餐桌鋪上了乾淨的桌布,蠟燭與鮮花之間擺滿了糕點和甜食。孩子們知道今天可以上桌吃飯,看著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饞得流口水。他們穿著節日盛裝,戴著假面具,圍著餐桌蹦蹦跳跳。為了不醜化形象,他們都化裝成極其可愛的小精靈兄弟姐妹。父親把他們叫到跟前,要他們朗誦獻給母親生日的祝詞。 時間一刻鐘一刻鐘地過去,善良的老夫人不忍心加重我們朋友的煩躁情緒,便找些話說,一會兒說樓梯上好幾盞燈快滅了,一會兒說她擔心為受賀人挑選的可口美味煮得太熟。孩子們感到無聊,便淘起氣來,急躁起來,有點憋不住了。父親向來沉著冷靜,今天也不行了。他焦急地聽著街上的馬車聲,見有幾輛車開過,沒有停留,不由得心頭火起。為了打發時間,他讓孩子們再朗誦一次祝詞,孩子們厭倦了,思想集中不起來,念起來盡出錯,表演得笨手笨腳,沒有感情,像演員一樣裝腔作勢。好心的父親心中的痛苦一分鐘一分鐘地加重,10點半過去了,下面的事讓他自己描述吧: 「時鐘敲過10點,我的焦急變成了絕望。希望是沒有了,但我還是擔心她以往常那種輕鬆優美的姿態和漫不經心的神情表示歉意,強調她非常累,做出一副責備的樣子,指責我使她倒胃口。我心中像一團亂麻。多年來,我在許多事情上一忍再忍,沉重的石塊一直壓在我的心頭。我開始恨她,但不知道怎樣對付她。打扮得像天使一樣的孩子們,在沙發上靜靜地睡著了。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看來只有逃走,才能避免看到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我像平時那樣穿上單薄的禮服,急急忙忙走到房門口,記不起用了什麼藉口,向老夫人結結巴巴地咕噥了幾句,她塞給我一個斗篷,我就來到了街上。我多年來沒有過過這種生活了,像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徘徊于大街小巷。我正想到一個空曠的地方去,一股潮濕的風刮來,寒冷刺骨,把我的煩惱吹散了一大半。」 這裡,我們斗膽行使了敘事詩人的權利,把熱心的讀者過快地引入感情衝突之中。我們遇到的是一個捲入家庭糾紛的重要人物,但對他還不瞭解,因此,我們利用現在這點時間簡單介紹一下情況,與老夫人打打交道,聽聽她訴說她面臨的問題、內心的激動和處境的狼狽,聽聽輕言細語和大聲疾呼。 「我早就想過,預言過:我是不能寬恕這個女主人的,我警告過她,但她變本加厲。男主人白天在辦公室、城裡和鄉下辦事,晚上回來,看到的要麼是空房,要麼是事先沒有告訴他的舞會。她離不開那些。如果身邊沒有人,沒有男人,如果不坐車東遊西逛,如果衣服不時時更換,她就會覺得悶得喘不過氣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一大早就下鄉去了。好吧!我們趁她不在,安排了一切,她發誓9點鐘回家,我們做好了準備。男主人聽孩子們規規矩矩地背詩,孩子們都讓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油燈和蠟燭都點燃了,烹炸蒸煮一應俱全,但她卻沒有回來。男主人自我克制能力極強,他竭力掩飾自己的焦急情緒,但還是爆發出來了,這麼晚離開了家!出走的原因很清楚,但去向卻不得而知。我常常真誠坦率地告訴她,她已經有了情敵,想嚇得她回心轉意。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出男主人有什麼反應。他早就看中了一個漂亮女人,這個女人也在追求他。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為此奮鬥過。現在他出走了,這一次是絕望的情緒逼得他不敢正視現實,看到他的善意得不到好報,才在夜裡離開了家,我算認輸了。我不止一次地對她講,她不應該做得太過分。」 現在我們又找到了我們的朋友,聽他自己講: 「我看到本地最豪華的旅館下面有燈光,就走去敲窗,問那個伸出頭張望的店員。我用熟悉的聲音問,是不是有生人來過,登記了沒有。說話之中他已把門打開,對兩個問題都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後請我進去。根據我當時的處境,我覺得要繼續過一過童話式的生活,便請他給我開一個房間。他立刻在三樓為我收拾好了一個房間;他說,二樓要留給預訂房間的客人。他趕緊忙他的事去了。我沒有再麻煩他,只是向他擔保我一定會付帳。住宿的事一下子就辦好了,我又陷入痛苦之中。往日的一切,無論激烈的還是柔和的,一齊湧上心頭。我責駡自己,力圖控制住自己,抑制自己的煩惱,但願明天早晨一切恢復正常。我想像明天一切已在正常進行,但隨後又毫無節制地發起怒來,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們是通過一件令人激動,但看來微不足道的事,偶然認識這個高尚的人的,我們的讀者肯定會對他深表同情,因而希望知道這個人的詳細情況。他正在房間裡激憤地,但又默默無言地走來走去,趁今夜的奇遇還沒開始,我們繼續介紹他的情況。 這個人叫奧多阿德,是個古老的大家族的後裔。他繼承了歷代祖先最高貴的優點,上過軍事學校,胸懷闊達,精神抖擻,儀錶堂堂,風度翩翩。宮廷裡的短期服務,使他洞察過高貴人品的外在特徵。他年紀輕輕就頗受重用,隨一個外交使團出國考察,大開眼界,瞭解到外國宮廷的不少情況。機遇造就人才,使得他觀點明確,回憶清晰,特別是產生了儘快投身事業的良好願望。他能流利地講幾種外國語,交談時態度自然,從容不迫。所有這些使他飛黃騰達起來。他幸運地參加了所有外交使團的工作,由於善解人意,對各方提出的種種理由能作出公正的判斷,使各方都很滿意,而深受歡迎。 首相有意把這個傑出人才留在自己身邊,把自己的女兒,一位非常活潑美麗、諳熟上流社會道德禮儀的女子,許配給他。這件事也和人間其他美事一樣遇到阻礙。在大公的宮殿裡,索菲洛尼亞公主是以被監護人的身分長大的。她是她們大家族的最後一個支脈,土地和佃戶都掌握在叔父手中,不過她的能力和要求依然具有重要意義。為了避免爭執,人們想把她嫁給比她年齡小得多的王儲。 人們懷疑奧多阿德愛上了她,因為發現他寫過一首題為《曙光女神》的詩讚美她。她在這一方面不夠謹慎,又很直率,半開玩笑地對女友說,要是連這些優點都看不見,那就是沒長眼睛。 後來他結婚了,這種猜疑也隨之平息下去了,但暗處的敵人仍然在悄悄地助長這種猜疑,並利用機會進行挑撥。 人們雖然儘量避免觸及國事和王位繼承問題,談話時仍然難免冒出幾句。大公及其智囊團認為,最好是把這件事放一放,但暗中追隨公主的人希望早日完事,以便給他們更大的餘地來監視這位高貴的女士,他們特別想抓住時機,利用那個沾親帶故、處於有利地位的老國王索菲洛尼亞還在世,偶爾還可以以父親身分進行干預的機會。 人們懷疑奧多阿德利用使團進行純禮節性訪問的機會,把本來要拖延的事情提出來。反對派利用了這個機會,他費了很多口舌解釋,才使岳父相信他是無辜的,岳父不得不施展自己的全部影響,為他在一個邊遠省份謀得一個總督職位。在那裡,奧多阿德感到很幸福,因為可以做必要的、有益的、善良的、美好的和偉大的事業,流芳百世,不致虛度此生,不致在錯綜複雜的關係中違心地去做那些臨時性的事情,甚至自甘墮落。 他的夫人並沒有這種感覺,仍留在大都市,過了很長時間,才迫不得已地來到他身邊。他盡可能使她歡喜,想各種辦法補償,鼓勵她夏天到附近鄉下遊玩,冬天參加演戲、跳舞,從事她所喜愛的一切活動。奧多阿德甚至容許一位朋友住在家裡,這個朋友是一個陌生人,是熟人不久前推薦來的。其實,他根本不喜歡這個人,憑他觀察人的銳利眼光,就看出這個人不大老實。 他對我們剛才所說的,有一部分並沒有看清楚,但對很多事情是非常明白的。總之,將這些秘密透露出來,為弗裡德裡希的可靠記憶提供素材以後,我們又轉向奧多阿德。他還在房間裡激動地步來走去,又打手勢,又高聲說話,表達出他正在進行的激動的內心鬥爭。 「我想來想去,在房間裡激動地走來走去,店員給我送來一盤牛肉汁,正解我的饑渴。由於終日籌備生日慶祝活動,我一點東西都沒吃,可口的晚餐擺在家裡,連刀叉都沒有動。這個時候,我們聽到郵車傳出悅耳的號角聲。『這是從山裡來的,』店員說。我們奔到窗前,借著車上兩盞很亮的馬燈的光,看到一輛坐滿了人的四駕馬車來到門前,這是總督專車。僕人們從車上跳下來。『他們到了!』店員邊喊邊向房門跑。我一把拉住他,再三叮囑他,不要說我在這裡,也不要透露有人租了房間。他答應了一聲,就躥了出去。 「因為說話,我錯過了機會,沒看見走出車來的是什麼人,焦躁情緒又產生了。店員老不給我送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他來,我才從他口中瞭解到,客人都是女眷:一位年老的貴夫人、一位美貌無雙的中年女子、一個討人喜歡的宮女。『她開始時對我下命令,』他說,『接著溫柔地向我討好,但等我對她表示愛慕的時候,她又嘲笑我,看來她的活潑性格完全是一種天性。我立刻發現她們都有些吃驚,因為我在等候她們,房間也準備好了,每個房間都點著燈,壁爐裡生了火,可以在這裡安居,廳裡擺好了晚飯,我端上牛肉汁,她們似乎都很滿意。』」 兩個女子坐在餐桌旁,老夫人沒吃幾口,美麗可愛的女子一口也沒有吃;侍女,她們都叫她璐茜,卻吃得很香,而且極力稱讚這個旅店,明亮的燭光、精緻的桌布、各種瓷器和餐具,無不賞心悅目。她在燒得旺旺的壁爐旁烤暖和後,回頭問再次進來的店員,這裡的人是不是不分白天黑夜接待客人。小夥子也還算老練,但此刻變得像一個孩子,既想保密,又想露出點倪端,後來什麼也瞞不住。他的回答,起初含含糊糊,逐漸地接近實情,最後在這個調皮女孩子的面前,在她反復追問下,無路可走,只好承認來過一個公務人員,一位老爺,已經走了。最後,他說走了嘴,告訴她這位老爺真的還在樓上心神不定地來回走動。年輕女子一躍而起,別人跟著站起來。她們慌忙地說,那可能是一位老先生,店員肯定地說,那人很年輕。她們還是懷疑,他又向她們保證他所說的全是真話。夫人越發慌亂不安。美婦人認為那人無疑是叔叔;老夫人卻說,這不符合他的習慣。年輕女子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除了他,別人不可能知道她這個時候會來。店員一再保證,那是一個健壯的漂亮年輕人。璐茜打賭說,那肯定是叔叔,認為店員是開玩笑,根本不可信,她們爭辯了半個小時。 最後,店員只好上樓懇求先生趕快下去,威脅說,要不然,女士們就要親自上來向他請安了。「她們急得不得了,」店員接著說,「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老是不想露面,她們把您當作叔叔,迫不及待地要和您擁抱哩。請您下去吧,求求您了!難道您不是在等候她們嗎?請您不要故意錯過這次令人喜悅的奇遇吧!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子太值得一看了,她的聲音可好聽哩。她們都是本分人。請您趕快下去吧,否則她們會闖講您的房間的!」 熱情激起熱情。他恢復了以前的激動,渴望新的、陌生的東西。他下樓去,希望能跟新來的客人風趣地談談話,說明自己到這個陌生的環境來是為了散心,但他覺得這好像是他熟悉的、預示要發生什麼事的環境。他想著想著,不覺到了門口。女士們以為聽到的是叔叔的腳步聲,就趕緊迎上來。怎樣的奇遇!多麼歡樂的場面!美麗的女子大叫一聲,摟住老夫人的脖子,我們的朋友認出了她們倆,不禁大吃一驚,就向前走了一步,跪在那個年輕美人的腳下,拿起她的手極為溫順地吻了一吻,又立刻放開。「曙—光—女—神」這幾個字停留在他的雙唇上。 現在,我們把目光轉向我們朋友的家,發現這裡一切還是老樣子,廳裡和樓梯上的燈都沒有熄滅,善良的老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把飯菜從火上取下來。有一些菜已經燒焦,吃不得了。侍女一直呆在熟睡的孩子們身邊,屋裡仍然點著蠟燭,她的神情安靜,耐心,而走來走去的老夫人卻悶悶不樂。 馬車終於回來了,夫人一下車就聽說丈夫幾小時前被叫走了。她順著樓梯向上走,仿佛一點兒也沒覺察到節日般的燈光。老夫人從僕人那兒知道,路上出了事,馬車跌進了溝裡。 夫人走進房間。「這是什麼化裝舞會?」她用手指著孩子們問。「您要是早來幾個小時,」侍女回答,「一定會更高興的。」孩子們被搖醒了,他們看見母親,就跳下地,朗誦剛學到的格言。起初,雙方只是有些拘束,隨後,由於沒有鼓勵和提示,孩子們開始結結巴巴,最後一句話也沒說出,大人只好安慰這些可愛的孩子上床睡覺。夫人單獨留下,一下子栽到沙發裡,抱頭痛哭。 現在只好詳細介紹一下這位夫人以及她很不痛快地度過的鄉村慶祝活動。阿爾貝蒂妮是這樣一個女子,跟她單獨在一起時沒什麼話可說,但人們很願意在社交界場合見到她。在那裡,她是全體公認的真正增添光彩的人物。場面冷卻時,她像興奮劑一樣,使大家活躍起來。她的動人之處在於能表現自己。只要有一定的空間,她就能舒展她的身體,觀眾越多,表演的效果越好。她需要一種環境,這種環境能夠容納她並需要她的魅力。然而面對單個的人,她不知道怎樣對待。 常住在他家裡的那位朋友之所以能得到她的厚待,並一直留下來,僅僅是因為他善於使活動花樣翻新,不斷變化,儘管他不知道要在令人愉快的大圈子裡安排活動。分配角色時,他總是當慈父,一本正經地、老成持重地壓倒比他年輕的一號、二號和三號情人。 弗洛麗妮是附近一個大騎士莊園的女主人,她冬天住在城裡,很多事都委託奧多阿德辦。他採取的改善國營農場的措施有時也給她的莊園帶來很大好處,使莊園的產量大幅度增長,給她帶來希望。她夏天返回莊園,把莊園辦成一個開展多種文娛活動的場所。生日慶祝活動尤其不錯過,還舉辦多種多樣的節慶。 弗洛麗妮是個活潑愉快,喜歡開玩笑的女子。她從不依戀任何人,也不要求任何人依戀她。她特別喜歡跳舞,只以舞步節奏感評價男舞伴;在整個舞會上,她永遠不知疲倦,對只見一面就鬱鬱寡歡的人,她很難忍受。此外,她善於扮演每出歌劇或話劇中不可缺少的快活的情人角色,表演時總是高雅迷人,因此她跟一向扮演謙虛大度女角的阿爾貝蒂妮從不發生爭執。 為了舉行一次成功的活動慶祝即將到來的生日,她向周圍城鄉的上流人士發出了請帖。生日那天,吃過早點就開始跳舞,午餐後接著跳,延續的時間很長,客人們很晚才回家,黑夜伸手不見五指,路很不好走,更糟糕的是,路剛修過,大家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大吃一驚,車夫看不清,掉進了溝裡。我們的美人與弗洛麗妮以及那位朋友都狼狽不堪。那位朋友很快爬了出來,從車頂朝下面喊:「弗洛麗妮,你在哪兒?」阿爾貝蒂妮覺得是在做夢。那位朋友探身進來,把躺在上面的弗洛麗妮拉出來,她已經暈過去,他為她忙了一陣子,才把她托在自己強有力的胳膊上,重新上路。阿爾貝蒂妮還悶在車裡,車夫和僕人幫她從車裡鑽出來,她在僕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往前挪。路況很糟,穿著跳舞鞋不方便。儘管有小夥子攙扶,她還是一拐一拐的。她的內心世界更荒涼,更陰鬱。她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走進旅店,在一個小房間看見弗洛麗妮躺在床上,女店主和弗裡德裡希圍著她團團轉,她才證實了自己的不幸。她的不忠的朋友與背叛她的女友之間的曖昧關係,一下子暴露無疑。她無可奈何地看到,她的女友剛睜開眼,就抱住那位朋友的脖子,女友帶著蘇醒時的柔情,黑眼睛重新閃出光輝,蒼白的臉染得鮮紅,顯得更年輕,更動人,更可愛。 阿爾貝蒂妮孤單單地站在那裡,垂下眼睛,他們幾乎沒看見她。他們醒悟過來,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損失已經釀成。大家還得繼續乘車,即使在地獄,有情人、男叛徒和女叛徒也可以極不合拍地擠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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