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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9

  工人區的人們,在紛紛談論那些社會主義者散發的用藍墨水書寫的傳單。在這些傳單裡,語句憤怒地講到了工廠的制度,也講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羅斯工人罷工的事情,並號召工人們團結起來。為自己的利益而鬥爭。

  廠裡掙錢很多的上了年紀的人們,都在那裡痛駡:

  「這些暴徒!做出這等事來,真該打耳光!」

  於是,他們將傳單送到工廠管理處去。年輕的人們都很熱誠地在那兒誦讀。

  「這是真話!」

  絕大多數過於勞累而且對什麼事一概都不關心的人,懶洋洋地說:

  「什麼結果也不會有的,——這種事情做得到嗎?」

  但是,傳單卻命名人很興奮,要是一個禮拜看不到傳單,大家便七嘴八舌地揣測說:

  「看樣子他們不再例子了……」

  但是,禮拜一的早晨,傳單又出現了,於是工人們私下裡又轟動起來。

  在酒店和工廠裡,出現了幾個誰都認識的陌生人。他們不時地探問、觀察、查訪,就這樣,他們中有的是因為可疑的謹慎,有的是因為過分地糾纏,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親心裡明白,這場騷亂是她兒子工作的結果。她看到人們都聚集在他的身邊。為巴威爾的命運擔憂,也為他而驕傲,這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

  有一天傍晚,瑪麗亞·考爾松諾娃從外面敲打窗子。當母親開開窗戶的時候,她湊過來大聲說:

  「要當心啊,彼拉蓋雅,寶貝們鬧出事來了!今晚要來搜查你們、馬琴和維索夫希訶夫的家……」

  瑪麗亞厚實的嘴唇一線一合,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亂響,眼睛不住地眨巴著,左顧右盼生怕街上有行人看見。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對你說過,也不要說我今天碰見過你——你聽懂了嗎?」

  她立時就沒影了。

  母親關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於意識到危險正臨近她的兒子,她就雙迅速地站了起來。她麻利地換了衣服,不知為什麼用圍巾緊緊地包上了頭,匆匆地跑到了菲佳·馬琴的家裡——馬琴正在生病,沒有去上工。當她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窗邊看書,一邊用翹著大拇指的左手搖動著他的右手。

  他一聽這個消息,猝然跳起身來,臉色煞白。

  「果然來了……」他喃喃自語。

  「怎麼辦?」符拉索娃用發抖的手抹著臉上的汗,問道。

  「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著的手搔弄著自己的卷髮。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驚地叫著。

  「我怕?」他的臉漲紅了,惶惑不安地帶著微笑,他說:「對啦,這些畜生……應該去告訴巴威爾一聲。我這就差人去找他,你走吧,——沒有關係的,大概總不至於打人吧?」

  回到家裡,她把所有的小冊子都收攏在一塊,捧在胸口前,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許久,火爐裡面,火爐下面,甚至盛著水的水桶裡面,她都仔細地看過了。她以為巴威爾一定會丟下手頭的工作,立刻回家來,可是,他沒有回來。走得疲倦起來,她就把書鋪在廚房的凳子上,再坐在書的上面。因為恐怕一站起來就被人發現。所以這樣一直坐到巴威爾和霍霍爾從廠裡回來。

  「你們知道了?」她還是坐在那裡問。

  「知道了!」巴威爾面帶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嗎?」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爾說。「光害怕是不頂事的。」

  「連茶爐都沒有生!」巴威爾說。

  母親站起來,指著凳子上的書,難為情地解釋道:

  「我一直沒有敢離開這些書……」

  兒子和霍霍爾一起笑了起來。這笑聲叫她心強膽壯。

  巴威爾挑了幾本書,去院子藏。

  霍霍爾一邊生火,一邊說:

  「半點可怕的都沒有,媽媽,只是替那些幹這種荒唐事的人感到可恥。腰裡掛了軍刀,長筒皮靴上面裝著馬刺的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什麼地方都要翻倒。不管是床底下,還是暖爐下,都要搜到的。假使有地窖,便爬進地窖裡去。閣樓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兒如果碰著蜘蛛網,也要亂叫一陣。這些傢伙非常無聊,而且不知羞恥,所以才裝出一副特別兇狠的樣子,對你大發脾氣。這是下賤的行為,他們自己也知道!有一次他們到我家裡翻騰得一塌糊塗,他們倒覺得有點狼狽,就那樣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來,終於把我抓進去了,關進監牢裡。我在那裡住了差不多四個月。我住在那裡,有一天忽然來傳呼,由兵士押著穿過大街,問了些什麼話。這些傢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亂地說幾句,說完之後,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監牢裡。總而言之,這樣把我牽來牽去,總算對得起他們的俸祿。後來放了出來,——這樣就算完了。」

  「您一向都是怎麼說的來著?安德留沙!」母親叫道。

  他跪在茶爐旁邊正在專心地用火筒吹火,這時候抬起緊張得發紅和面孔,兩手摸著鬍子,問道:

  「我是怎麼說的?」

  「您不是說誰都不曾侮辱過您……」

  他站起身來,晃了晃腦袋,笑著說:

  「在世界上,真有沒受過侮辱的人嗎?我受得侮辱太多了,連生氣的勁兒都沒有了。假使人們非這樣不可,那還有什麼辦法呢?屈辱的感情對工作有影響,老把它放在心上——那就白白浪費了時間。現在,是這樣的人生!從前,我也是時常和人家生氣。但過後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犯不上。人人都怕鄰人打他,可是另一方面,卻又在拚命地想打鄰人的耳光。現在就是這樣的人生,媽媽!」

  他的話靜靜地流淌著,把那種因等待搜查而產生的不安推到了遠遠的一邊,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著微笑。他整個人雖說粗笨,其實內心卻非常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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