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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洛夫夫婦(11)


  只要醫務人員一張口,他就聽懂了他們的吩咐。他總是那麼善良、愛說話,知道怎麼為病人消愁解悶。醫生和大學生也越來越喜歡他了,就這樣,在新的生活方式的種種印象的影響下,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激昂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特殊品質的人。他心中激起了一種人人都關注他、人人都感到驚訝的強烈願望。這是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人。

  但是對這新的事實缺乏信心,還想要用什麼來對自己和別人證實這一點的那種特殊的上進心,這是一種能逐漸轉變為無私的,渴望建立功勳的上進心。

  由於覺醒了,奧爾洛夫做了種冒險的事兒,比方,他獨自一人,不等同事們的協助就竭盡全力把一個笨重的病人從病床上扶到澡盆中去。他去照看那些髒兮兮的病人,從未考慮有被傳染的可能,用一種天真的、有時是輕蔑的態度對待死人。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滿足,他渴望做一件宏偉的事業。

  這種渴望在他心中燃燒著,折磨著他,以致使他感到抑鬱,這時他便向妻子交心,因為也再無別人可談。

  一天晚上,當他們下了工,喝完茶後,夫妻倆一同走到田間去。病室離城很遠,在一片遼闊的綠色平原中間,一邊是鬱鬱蔥蔥的樹林,一邊是遙遠的城市建築物的輪廓。向北面,田野伸展向遠方去,在那兒,綠色的田野和朦朧的藍色的天際合二為一;在南面,田野被河邊陡峭的懸崖切斷,沿著懸崖有一條鄉村大路,路的兩旁有排列均勻的、枝葉茂密的古樹。太陽落山,城裡高高聳立在那些暗綠色花園上面的各個教堂的十字架,在空中閃爍,反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芒,城邊房屋的玻璃窗上映照著落日的光彩。打什麼地方傳來了音樂聲。從那長滿了樅樹的峽谷裡散發出松脂的氣味。空氣裡散發著樹林的各種樹木的,潮濕的香味,暖風把含著芳香氣味的柔浪溫和地送入城市。在這荒涼、遼闊的田野裡是那麼舒暢、寧靜、甜蜜和惹人愁思。

  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在草地上走著,他們興高采烈,因為他們吸進的不是病房的污濁空氣,而是清新的空氣。

  「這是哪裡在奏樂,在城裡還是在兵營裡呢?」瑪特略娜低聲地問陷入沉思的丈夫。

  她不喜歡看見他沉思——在這樣的時刻,他在她看來顯得陌生和疏遠了。這些天來,他們這麼難得團聚,所以她愈發珍惜這相聚的時刻。

  「音樂嗎?」格裡戈裡反問,好像從夢中驚醒一樣,「這鬼音樂,讓它見鬼去吧。你最好聽一聽我靈魂中響著的音樂……這才叫音樂埃」「什麼?」瑪特略娜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的心靈在燃燒……它渴望遼闊的天地……好讓我施展我的全部力量……哎。我感到自己有精力,有無限的精力。也就是說,如果這霍亂病,比方說,化成一個人,化成一個勇士……哪怕是化為伊利亞·穆羅梅茨①,我都會和他較量。去拼個你死我活。你厲害,我奧爾洛夫也不是吃素的,看誰勝誰負?我會把他掐死,自己也在戰鬥中死去……他們會在田野裡我的墳墓上,為我立一個十字架,上面寫著:『格裡戈裡·安德列那夫·奧爾洛夫之墓……他為俄羅斯剷除了霍亂。』此外我一無所求……」他說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眼睛裡閃著光。

  「我的大力士。」瑪特略娜低聲蜜語,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

  「告訴你……刀山我也敢上……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是為了使人們生活得自在。因為——我見到的一些人:瓦謝科醫生、大學生霍赫裡亞科夫,他們工作得簡直令人感到驚奇。他們早就要累死了……你以為是為了錢嗎?為了錢是不會那樣賣命的。醫生——上帝保佑。——倒還有那麼一點……可是老頭子有一回自己病倒了,瓦謝科替了他四天四夜的班,那段時間裡甚至連家都沒回……這不是為了錢,他們這樣做是出於同情。他們憐憫人們,因此不吝惜自己……試問,這是為了誰呢?為了所有的人……為了米什卡·烏索夫……米什卡應該是進局子的,因為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是小偷,也許,更壞……他們給米什卡治箔…而且當他起床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都笑了起來……我也想嘗一嘗這樣的快樂……為了得到許多的這樣的快樂,我就死也甘心。因為我看見他們高興得放聲大笑時,我真眼紅得心痛啊,渾身難受,急得直上火,噯,你呀……鬼東西。」

  奧爾洛夫沉思起來。

  瑪特略娜緘默不語,但是她的心驚慌地跳動著,因為她丈夫的興奮的情緒使她害怕,她在丈夫的話語中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願望裡的巨大熱情,她不理解他的願望,因為她從未去理解它。她所珍惜、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什麼英雄。

  他們走到峽谷旁邊,互相挨著坐下來。幼小的白楊樹茂密的樹梢從下面仰望著他們。峽谷下面是一片淡藍色的暮靄,發出潮濕以及敗葉和松針的氣息。有時一陣微風吹過,白楊樹的樹枝便輕輕地晃動著,小樅樹也輕輕地搖晃著,整個峽谷充溢著微微顫抖著的、羞澀的低語,像是有一個被樹林溫柔地熱愛著和保護著的人兒,在峽谷裡大樹的庇蔭下酣然入睡了。所有樹枝在悄悄地互相私語著,生怕驚醒了他似的。城市裡燈火輝煌,燈光在漆黑的花園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像繁花一般。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坐著,他沉思地用手指在膝上敲著,瑪特略娜不時地看著他,輕輕地歎著氣。

  突然,她用手臂挽著他的脖子,把頭靠著他的胸膛,悄聲地說:「格裡沙,我的愛人。我心愛的。你現在又變得對我那麼好了,我勇敢的人。要知道似乎有一段時間……那時剛結婚……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你總是和我傾心而談……從來不對我嚷嚷。」

  「你還想這種事嗎?要是想的話,我會狠狠地揍你一頓的。」格裡戈裡親切地開玩笑說,心頭湧起了對妻子的憐愛之情。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她喜歡這樣,這是一種慈父對嬰孩的撫愛。瑪特略娜事實上也像一個小孩,她爬到他的膝頭上,在他的懷裡縮成一個軟綿綿的,溫暖的小團。

  「我親愛的。」她喃喃地說。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從他的嘴裡,自然而然地流淌出對他自己和對他的妻子說來都是全新的話語。

  「噯,我的小貓咪。你看,不管怎樣,再沒有比丈夫更親近的人了。可是你卻老想要躲開……要知道,哪怕我有時候傷了你的心,那也是由於憂傷。我們住在洞窟裡……不見天日,也不認識人。現在從洞窟裡走了出來,我才恢復了視力,在這之前,我是個瞎子。現在我明白了,妻子,不管怎樣,是生活中最親近的朋友。因為,說真的,人們都是些毒蛇……老是想彼此毒害……比方說——普羅寧,瓦秀科夫,……噯,見他們的鬼去……不說了,莫特麗婭。咱們會好起來的,別灰心……咱們要生活在人們之中,過著明事理的生活……嗯?

  你怎麼啦,我的傻姑娘?」

  她哭了,流淌著甜蜜的幸福的眼淚,而對他提出的問題則用親吻回答他。

  「我唯一的心上人。」他低聲說,也親吻著他。

  他們倆彼此用親吻來揩去眼淚,都感到了淚水的淡淡鹹味。奧爾洛夫仍然久久地說著那些對他說來是全新的話語。

  天色已晚。繁星點點的天空帶著莊嚴的憂愁俯視著大地。

  田野和天上一樣一片寧靜。

  他們養成了一起喝早茶的習慣。他們在田野裡談話的第二天早晨,奧爾洛夫不知咋的不好意思地、愁容滿面地來到妻子的房間。費莉察塔生病了,瑪特略娜獨自一人在房裡,她笑容可掬地迎接她的丈夫,但臉色馬上耷拉下來,不安地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沒什麼。」他乾巴巴地回答,在椅子上坐下。

  「那麼,怎麼回事?」瑪特略娜又問。

  「我睡不著。總是在想,昨天我和你瞎聊了半天,咱們都變軟弱了……我現在為自己害羞……這種事是無益的。你們娘兒們在這種時候,就打算把別人攥在手裡……嗯,是的……只是你可別這麼想,你辦不到……你瞞不了我,你制服不了我。你要明白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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