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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洛夫夫婦(8)


  「我自己有頭腦——能判斷。」格裡戈裡避開直接去回答。

  「嗯,那他建議你怎樣擺脫開我呢?」瑪特略娜繼續說。

  「擺脫開你?」格裡戈裡有點不自在了,——他還沒顧得上去考慮她。當然,可以把娘兒們留在家裡,一般都是這麼幹的,而留下瑪特略娜——危險重重。得眼盯盯地看著她。被這種想法困擾的奧爾洛夫苦著臉繼續說:「咋辦?你就住在這兒……而我就去掙工資……礙…」「這樣。」女人心平氣和地說,並冷笑了一下,這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女人的笑,這笑會馬上引起男人刺心的嫉妒。

  神經過敏、敏銳的奧爾洛夫察覺出了這點,但出於自尊,不想暴露自己,他責問妻子:「哼哼哈哈——這就是你所有的話。……」他警覺起來,等待著——她還會說些什麼?

  她又那樣惱人地笑了笑,然後就不吭聲了。

  「哼,那又怎麼辦呢?」格裡戈裡提高了嗓音問。

  「什麼?」瑪特略娜說,若無其事地擦著杯子。

  「陰險的傢伙。別裝模作樣。揍扁你。」奧爾洛夫怒不可遏,「我,沒准,是去送死。」

  「又不是我送你去的,別去……」

  「你會樂於送我去的,我清楚。」奧爾洛夫用譏諷的口氣喊道。

  她緘默不語。這可把奧爾洛夫氣壞了,但他忍住了慣常的怒形於色,他之所以能耐著性子是因為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在他看來,這念頭陰險毒辣,他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我知道,你指望我哪怕是下地獄。嗯,誰勝誰負咱們走著瞧……是埃我同樣也會走這一步的——哈,你瞧著我吧。」

  他從桌邊一躍而起,從窗口拿下便帽就撇下妻子走了。她並不滿意她玩弄的手法,反倒被對方的恐嚇弄得心神不寧,她懷著對未來越來越害怕的心情,喃喃自語道:「哦,上帝。聖母。聖母。」

  她久久地坐在桌前,試想著格裡戈裡會做些什麼?在她面前擺著洗淨了的碗碟。落日把一片紅光映在鄰家的牆上,那牆正對著他們房子的窗戶,白色的牆反射這光線,照進房內,瑪特略娜面前擺著的玻璃罐的邊在閃閃發亮。她皺著額頭,一直看著這微弱的閃光,直到她雙眼看得吃力了。於是她收拾好碗碟,躺到床上。

  天完全黑下來時格裡戈裡回來了。僅僅從他下樓的腳步聲,她就猜到丈夫心情愉快。他罵了一句屋子裡漆黑一團,便走到床邊,在床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怎麼回事嗎?」奧爾洛夫笑著問。

  「什麼?」

  「你也有地兒幹活了。」

  「在哪兒?」她用顫抖的聲音問。

  「和我同在一個病室。」奧爾洛夫慎重其事地說。

  她抱著他的脖子,雙手緊握在一起,親著他的嘴唇。他始料不及便把她推開。

  「裝模作樣……」他想,「這個狡猾的女人壓根兒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虛情假意,陰險的傢伙,把丈夫當傻瓜……」「幹嗎這麼高興?」他粗魯並猜疑地問,真想把她推倒在地上。

  「就是高興唄。」她機靈地回答。

  「你玩名堂。我曉得你。」

  「你是我勇敢的葉魯斯蘭。」

  「住嘴……要不就小心點兒。」

  「你是我心愛的格裡沙。」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她的愛撫使他馴服了一些時,他不放心地問:「那你不害怕?」

  「我想,咱們在一起就行。」她簡潔地回答說。

  這話他聽著心裡舒服。他向她說:

  「你真行。」

  然後他用勁捏了她一下,捏得她尖聲大叫。

  奧爾洛夫夫婦值日的第一天,趕上病人異常的多,這兩個慣於慢騰騰的生活節奏的生手在繁忙的事情面前感到既害怕又不習慣。他們笨手笨腳,聽不懂命令,被那些印象弄昏了頭,不知所云,雖說他們想好好幹活,卻總是礙著別人。格裡戈裡不止一次感到,因其無能,他真該受到嚴厲的呵斥或者訓罵,但令他非常詫訝的是,竟然誰都沒來責備他。

  有一位人高馬大,長著黑胡髭,鷹鉤鼻子,右眉上生了一個大疣子的醫生,吩咐格裡戈裡攙扶一個病人到浴盆裡去,格裡戈裡拼命地抓著病人的兩個腋窩,弄得病人哎呀地皺著眉頭直叫痛。

  「你呀,親愛的,別把他的骨頭弄斷了,他整個人也能放得進浴盆的……」醫生作古正經地說。

  奧爾洛夫感到狼狽,但是那個病人——一個瘦長的大高個子,強打笑臉,用嘶啞的聲音說:「是剛來的吧……還不習慣。」

  另外一個,是一位長著尖尖的灰白色鬍鬚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老醫生,在奧爾洛夫夫婦剛來病院的時候,就教他們怎樣對待病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該做什麼,抬病人的方法。

  最後還問他們,昨天洗過澡沒有,還把白圍裙分發給他們。這位醫生的聲音柔和,他話說得很快,奧爾洛夫夫婦倆非常欣賞他。在他們周圍閃動著穿白衣服的人們,傳出了命令聲,雜役趕忙答應。病人們在用嘶啞的聲音說話,唉聲歎氣,不停地呻吟。水在流著,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這些聲音都在空氣裡,而空氣裡充滿了那麼濃厚的,不堪入鼻的氣味,以致使人覺得醫生的每一句話,病人的每一聲歎息,也發出了沖鼻的氣味。

  開始,奧爾洛夫覺得這是一個混沌世界,他在裡面總覺得不是個味,他會憋死、會得病的……但是過了幾個鐘頭,他被處處彌散著的工作熱情所感染,精神也為之一振,滿懷要努力適應這工作的願望,感覺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會心安理得和輕鬆一些的。

  「升汞。」一個醫生叫道。

  「熱水。」一個瘦瘦的,眼皮紅腫的大學生吩咐。

  「您——您貴姓?奧爾洛夫……請把他的腳抹幹。……要這樣抹……你懂嗎?這——這樣,這——這樣……輕一點,不然你會把他的皮都給擦掉的。」另一個長頭髮,一臉麻子的大學生示範給格裡戈裡看。

  「又抬來了一個病人。」有人通知道。

  「奧爾洛夫,把他抬進來。」

  格裡戈裡竭盡全力地去做,弄得渾身是汗,耳鳴眼花,昏頭昏腦,有時他在紛至遝來的印象之下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病人那蠟黃的臉上渾濁的眼睛下面的綠斑,那好像因患病而變得光滑的骨頭,那發粘的,臭哄哄的皮膚,那臨近死亡的身子的可怕的痙攣——這一切痛苦地壓迫著他,引起一陣陣噁心。

  他有好幾次在病院的走廊上匆匆地見到他妻子;她瘦了,面色蒼白,無精打采。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喂,你怎麼啦?」

  她微微一笑,一聲不吭就走了。

  一個格裡戈裡完全不習慣的想法刺痛著他的心:也許,他不該把自己的妻子帶到這兒來,帶到這麼髒兮兮的工作中來。

  她會生病的……於是,當他再遇見她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叫道:「小心點,多洗洗手,要注意身體。」

  「我不當心又怎樣?」她露出細白的牙齒,挑逗地問他。

  這使他惱火。真找到地方逗樂子了,這傻瓜。這些娘兒們真是一些賤骨頭。但他沒有來得及說一個字兒,瑪特略娜見他冒火的眼神,便匆忙走開,到女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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