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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密契克因為自己方才的恐懼感到慚愧,騎在馬上緩步走近了他。

  米什卡側臥著,瞅牙咧嘴,瞪著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彎著蹄子尖尖的前腿,仿佛雖死還要馳騁似的。莫羅茲卡睜著發亮的、乾燥的、茫然失神的眼睛,望著它的旁邊。

  「莫羅茲卡……」密契克在他對面站住,輕輕地喊他,心裡忽然充滿對他和對這匹死馬的善意的憐憫,幾乎落下淚來。

  莫羅茲卡沒有動。他們這樣一言不發,姿勢不變地過了幾分鐘。後來莫羅茲卡歎了口氣,慢慢地鬆開胳膊,跪了起來,動手去卸鞍子,可是仍舊不看密契克。密契克不敢再跟他說話,默默地注視著他。

  莫羅茲卡解開了肚帶有一條已經斷了。他仔細察看斷掉的:染著血漬的皮帶,拿在手裡翻了一下便扔掉了。接著,他哼的一聲把鞍子背在背上,彎著腰,笨拙地邁動著羅圈腿,朝著小樹林走去。

  「拿來放在我的馬上,要不,如果你願意,你就來騎馬,我可以步行!」密契克叫道。

  莫羅茲卡頭也不回,只是身子被鞍子壓得更彎了。

  密契克不知為什麼極力避免在他跟前露面,向左繞了一個大圈,等他繞過這座樹林,他看見離他不遠有一個村落橫亙在山谷裡。在他右面的遼闊的低地上,有一片樹林,一直綿亙到折向一旁、消失在灰濛濛的遠方的山嶺腳下。早上本來是萬里無雲的天空,此刻卻陰沉地低垂著,太陽幾乎沒有露面。

  離他大約五十步的地方,躺著幾個被斫死的哥薩克,有一個還活著,那人幾次用手撐著勉強抬起身來,但又倒了下去,哼個不停。密契克遠遠地繞過了他,免得聽到他的呻吟。有幾名騎著馬的遊擊隊員,迎著他從村裡跑出來。

  「莫羅茲卡的馬被打死了……」當他們來到他身旁的時候,密契克說。

  沒有人理他,有一個人懷疑地瞅了他一眼,好象要問:「我們在這兒拼命的時候,你跑到哪裡去啦?」密契克把頭一低,又往前去。他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他進得村來,部隊裡有好多人已經找好了住處,其餘的人都聚集在一所兩開間的、有著高大的雕花窗框的大農舍旁邊。萊奮生滿身都是汗和塵土,歪戴著帽子,站在臺階上發命令。密契克在拴著馬匹的柵欄旁邊下了馬。

  「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班長諷刺地問,「是去采蘑菇了嗎?」

  「不,我走散了,」密契克說。現在他根本不在乎人們怎麼想他,但還是照例地分辯說。「我沖到樹林裡去了,你們好象是往左轉彎了吧?」

  「往左,是往左!」一個白眉毛、小矮個的遊擊隊員高興地證實說,那人臉上有兩個天真的酒窩,頭頂有一撮頭髮象雞冠似的直豎著。「我叫過你的,可你沒聽見,八成是……」說著,他非常高興地看了看密契克,看來是在愉快地回憶著事情的全部細節,密契克拴了馬,跟他並排坐下。

  庫勃拉克由一群農民陪同,從一條小巷裡走出來,他們帶著兩個被反綁著手的人。其中的一個穿著黑背心,頭髮花白,腦袋形狀奇怪,好象被壓扁了似的。那人哆嗦得厲害,一面在苦苦哀求。另一個是一個瘦弱的牧師,透過他的被撕得破爛不堪的法衣,可以看到他的揉皺的短褲和腰裡掛的小錢包,密契克發覺,庫勃拉克的腰帶上掛著一根細銀鏈顯然是十字架上的鏈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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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牧師頭頸上掛十字架的鏈子。——譯者注。

  「是這個傢伙嗎?」等他們走到臺階口,萊奮生臉色發白,指著穿背心的人,問道。

  「是他……就是他!」農民們亂哄哄他說。

  「居然有這樣的敗類,」萊奮生向坐在他旁邊欄杆上的斯培欣斯基說,「可是麥傑裡察再也不能活過來了……」他突然連連霎眼,扭過臉去默默地朝遠方眺望了一會,竭力要擺脫對「麥傑裡察的回憶。

  「同志們!親愛的!」被捉來的人用狗一般的馴服的目光一會兒望著農民們,一會兒望著萊奮生,哭喊道,「我哪裡是心甘情願的呢?我的上帝……同志們,親愛的……」

  沒有人聽他。農民們都轉過臉去。

  「不用說啦:在大會上,全村都看見你怎樣逼著牧童來的,」一個人向他投來冷淡的一瞥,嚴峻地說。

  「只能怨你自己……」另一個證實說,這人有些不好意思,縮起了腦袋。

  「槍斃他,」萊奮生冷冷他說。「可是帶遠些。」

  「牧師怎麼處理?」庫勃拉克問。「也不是個好東西——招待那些軍官住在他家裡。」

  「把他放了,去他媽的!」

  庫勃拉克拖著穿背心的漢子就走,人季和夾在裡面的許多遊擊隊員都一擁而上,跟在後面。那人賴在地上,兩腳亂蹬,哭著,下巴直哆嗦。

  「黃雀」戴著被什麼髒東西弄得邋裡邋遢的帽子,臉上卻帶著一副掩蓋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氣,走到密契克跟前。

  「原來你在這裡!」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和驕傲。「瞧你這副樣子可真夠漂亮的!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搞點吃的——現在他們要幹掉他……」他意義深長地拖長聲音說,又打了個呼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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