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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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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傑裡察一向總以為,他既不喜歡,也瞧不起那些為了種種無謂的瑣事而忙碌、沾染上種種習氣的人們。他以為,他根本不在乎人們對他的態度和議論;他從來沒有朋友,也不設法去交朋友。其實,他自己並沒有覺察,他一生中所做的一切最重要的大事,都是為人們做的和替人們做的,為的是使人們以他為榜樣,以他為驕傲,欽佩他,讚揚他。因此,現在當他猛然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忽然不僅是用目光,同時也用整個心靈擁抱了這個晃動著的、五顏六色的、安靜的人群:農民,男孩子,穿方格裙子的吃驚的婦女,包白底花頭巾的少女,額上掛下一絡頭髮、象民間木版畫上那樣服裝鮮豔、挺直、整潔的雄赳赳的騎者;擁抱了他們的在嫩草上跳動的、長長的、活潑的影子,甚至擁抱了他們頭頂上浴著淡淡的日光、凝固在寒空中的、古老的教堂圓頂。 「啊,真好!」他看到這個活生生的、「鮮明而又貧窮的整體,——這個在周圍活動著、呼吸著、燦然放光、使他的心為之顫動的整體——頓時心花怒放,幾乎要大聲高呼。因此他微微擺動柔韌的身軀,邁開野獸般輕捷的步子,好象腳不點地似的,更為迅速、更為灑脫地往前走;廣場上所有的人也都轉過臉來望著他,屏息凝神,他們也感覺得出,在他那柔韌峋、充滿渴望的身體裡,是蘊藏著一股跟這步伐同樣輕捷的、野獸似的力量。 他雖然是昂首在人群中穿過,卻感覺得到他們的無言的集中的注意。到了教堂長老小屋的臺階口,他站住了。軍官們從他身邊走過,上了臺階。 「這兒來,這兒來,」騎兵連長指著自己身旁,對他說,麥傑裡察一步跨了幾層臺階,站到他的旁邊。 現在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體格結實勻稱,頭髮烏黑,穿著鹿皮軟靴,敞著的襯衫外面緊束著一根細帶,濃綠色的續子從絨衣下面露出來,——他的一雙似乎要飛翔的眼睛,閃著能夠看得很遠的凶光,眺望著在灰色朝霧中屹立的雄偉的山嶺。 「誰認識這個人?」連長問道,他的銳利刺人的目光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有時在這個或是那個人的臉上停留一瞬。 凡是被這道目光注視到的人,都不安起來,霎著眼,低下了頭,——只有婦女們卻非看不可,懷著膽怯而又貪婪的好奇,木然地、沉默地望著他。 「沒有人認識他嗎?」連長又問了一遍,帶著嘲弄的口吻把「沒有人」這三個字說得特別重,好象他明知道,大夥都認識或是應該認識「這個人」似的。「這件事我們馬上就可以弄個明白……涅企塔依洛!」他喊道,同時朝一個高大的軍官那邊招了招手,那個軍官穿著哥薩克長外套,矯捷地騎在一匹橙紅馬上。 人群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站在前面的人都扭過臉去朝後看,——一個穿黑背心的人毅然決然地在人群中新過來。他的頭低垂著,只能看見他的暖和的皮帽。 「借光,借光!」他急急他說,一邊用一隻手開路,另一隻手領著後面的人。 他終於擠到了臺階口,大夥這才看到,他領的是一個穿著很長的上裝、瘦弱的黑髮小傢伙,那孩子畏縮地不肯朝前走,圓睜著黑眼睛,一會兒緊盯著麥傑裡察,一會兒又緊盯著騎兵連長。人群中騷動的聲音比較響了,」可以聽到歎氣聲和婦女的低語。麥傑裡察朝下一看,馬上認出這個黑頭發的小傢伙就是昨天他把自己的馬托他照管的那個眼睛裡露出吃驚的神色、脖頸細得可笑的小牧童。 農民拉著孩子的手,脫下帽子,露出了扁卒的腦袋和談褐色的花白頭髮(頭髮上好象被人胡亂撤了一把鹽粒),然後向連長一鞠躬,開口說: 「這是我的牧童……」 但是,他大概怕人家不願讓他把話講完,所以向小傢伙低下頭來,指著麥傑裡察問道。 「是這個人嗎?」 牧童和麥傑裡察的眼睛對視了幾秒鐘:麥傑裡察是帶著裝出來的冷淡,牧童是含著恐怖、同情和憐憫。後來小傢伙把視線轉到騎兵連長臉上,有一瞬間似乎看呆了,然後把視線轉移到仍舊抓著他的手、有所期待地朝他低著頭的農民身上,——費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人群本來已經安靜下來,連教堂長老的牛棚裡小牛的響動都可以聽見,這時人群裡又微微有些波動,但是重又歸於寂靜—— 「你別怕呀,小傻瓜,你別怕,」那農民自己也膽怯慌張起來,用手指朝麥傑裡察連連點點戳戳,一面聲音顫抖他說著好話哄他。「要不是他,那又是誰呢……你老老實實他說吧,說吧,別怕……唉一唉,壞蛋!」他突然狠狠地住了嘴,下死勁把孩子的手猛地一拉。「就是他,大人,不是他還會有誰呢,」他好象為自己分辯似的,聲音響亮他說,一面卑躬屈節地把帽子捏做一團。「只是孩子不敢說,馬備著鞍子,馬袋裡放著皮套,不是他還會有誰呢……昨天騎著馬闖到篝火旁邊。『給我看一下馬,』他說,自己就到村裡來了;孩子左等右等他都不來,天已經亮了,他沒法再等,就把馬趕了回來;可是馬還備著鞍子,馬袋裡還有皮套,——不是他,別的還有誰呢?」 「是誰騎著馬闖來了?有什麼皮套?」連長問道,他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頭緒來。農民格外惶恐地把帽子卷來卷去,又顛三倒四地把他的牧童早晨怎樣趕了一匹別人的馬回來——馬是備著鞍子的,袋子裡還有手槍皮套的情形,講了一遍。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騎兵連長拖長聲音說。「他不是不肯老老實實他說嗎?」他朝小傢伙點點頭,說。「還是叫他到這兒來吧,——我們要照我們的辦法來訊問他……」 小傢伙被連推帶操地推到臺階前面,但是不敢踏上臺階。軍官從上面跑下來,抓住他那瘦削發抖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跟前拖,銳利可怕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那嚇得圓睜的眼睛…… 「啊一啊……啊!」小傢伙翻著白眼,忽然號叫起來。 「這算什麼呀!」有一個婦女忍不住了,歎了口氣。 就在這一刹那,一個矯健柔韌的身軀忽然從臺階上如飛而下。眾人嚇得一齊舉起胳膊,急忙閃開,——騎兵連長被猛力一撞,跌倒了。 「開槍打他!這還成什麼話?」漂亮軍官束手無策地伸出一隻手,大叫起來,這時候他張皇失措,暈頭轉向,竟把他自己會開槍的事都忘記了。 幾個騎兵沖進人群,用馬把人們沖散,麥傑裡察將整個身子壓在敵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嚨,但是那人展開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編幅似地扭動著身子,一隻手痙攣地牢牢抓住武裝帶,設法拔出手槍。皮套終於被他打開了,幾乎就在麥傑裡察掐住他的喉嚨的同一刹那,對麥傑裡察連放了幾槍…… 等哥薩克們跑上來,拖著麥傑裡察的兩隻腳要把他拖走的時候,他還牢牢抓住青草不放,咬牙切齒,極力要抬起頭來,但是頭無力地垂下去,在被拖曳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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