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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萊奮生說。「我們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嗎?軍需主任談一談吧……」

  「對,軍需主任談一談,」巴克拉諾夫象回聲一般重複說,他仿佛事先已經知道這一切的趨向似的,帶著嚴峻堅決的神氣緊了緊皮帶。

  「我有什麼呢,我毫無問題,我是隨時都準備好的……不過,那些燕麥怎麼辦……」軍需主任於是就滔滔不絕他講起燕麥受了潮、背包破了、馬病了,「它們怎麼也馱不動全部燕麥」,總之,他講的那一套都證明他是毫無準備,而且他根本認為轉移的主張是有害的。他竭力不看隊長,愁眉昔臉,夾著眼,乾咳著,因為他事先就料到自己的理由一定要被駁倒。

  萊奮生揪住他的鈕扣,說:

  「你胡說……」

  「不,是真的。奧西普·亞怕拉梅奇,我們還不如在這裡加強防禦——」

  「加強防禦?在這兒?」萊奮生搖了搖頭,好象是可憐軍需主任的愚蠢。「頭髮都白了,可你是用什麼來考慮問題的,是用腦袋嗎?」

  「我……」

  「不必多說了!」萊奮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揪住軍需主任的鈕扣,說。「要隨時準備好。懂嗎?巴克拉諾夫,這件事由你去監督……」他放開鈕扣。「真丟人!你的那些背包根本無關緊要,無關緊要!」他的目光變得冷冰冰的,在這道嚴厲的視線之下,軍需主任完全相信,背包之類的東西的確是無關緊要的了。

  「是啊,當然……喂,很明白……這並不重要……」他嘟囔著說,現在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脊背去背著燕麥走,假如認為這是必要的話。「有什麼能阻礙我們呢?這花不了多少時間。嘿……哪怕是今天哪怕是站起身來就走都成。」

  「對啊,對啊……」萊奮生笑了起來,「這就行啦,這就行啦,你走吧!」他在軍需主任背上輕輕推了一下。「要隨時準備好。」

  「這個壞蛋真是滑頭,」軍需主任走出去的時候,又是氣又是欽佩地想道。

  傍晚時分,萊奮生召開隊委會,並且叫來了各排排長。

  對萊奮生宣佈的消息,各人的反應不同。整個黃昏杜鮑夫一直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撚著濃密的、沉重下垂的八字鬍。顯然,他早就同意萊奮生的辦法。對離開反對最力的二排長庫勃拉克。這是全縣最老、最勞苦功高和最笨的指揮員。沒有人支持他,因為庫勃拉克是克雷洛夫卡的人,大夥明白,他所關心的是克雷洛夫卡的田地,而不是事業的利益。

  「別說下去了!停吧!」牧人麥傑裡察打斷他。「是該忘記老婆的裙擺的時候了,庫勃拉克大爺!」他象平時一樣,說著說著突然發起火來,用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麻臉上頓時出汗珠。「在這裡,人家會象捉小雞那樣把我們捉住得叫——得啦,別說下去啦!」接著他就在房間裡很快地走來走去,毛毿的毿的皮靴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鞭子把凳子碰得東倒西歪。

  「你平靜一些,要不然,不大一會你就該累啦,」萊奮生對他說。其實萊奮生心裡卻在暗暗欣賞他那象編得很緊的皮一般柔韌的身體的急速動作。這個人連一分鐘也坐不住——他充滿了熱情和活力,他的兇猛的眼睛裡永遠燃著要趕上別人、要敞鬥的無厭的渴望。

  麥傑裡察提出了他的撤退計劃,根據這個計劃可以看出,他的熱情的頭腦並不怕長途跋涉,而且頗不缺乏軍事靈活性。

  「對啊!他的腦袋真管用!」巴克拉諾夫高聲說道,他非常佩服麥傑裡察的十分大膽奔放的獨立思考能力,同時又有些嫉妒。「不久以前還是個放馬的,可是再過兩年你看吧,我們大夥都要聽他指揮了……」

  「麥傑裡察嗎?嘿一嘿,這是個無價之寶呀!」萊奮生表示同意。「可是要小心千萬不要驕傲自滿……」

  大家熱烈地爭論著,人人都以為自己比別人高明,不願聽別人的意見。萊奮生卻利用這場爭論,暗中用自己的更為簡單慎重的計劃替換了麥傑裡察的計劃。但是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讓人覺察,所以他的新建議是作為麥傑裡察的建議來付表決的,並且被一致通過。

  萊奮生在給城裡和斯塔欣斯基的覆信中通知說,部隊日內將轉移到伊羅河子上游的希比沙村,醫院在沒有接到專門的命令之前,暫時不動。萊奮生在城裡的時候就認識斯塔欣斯基,這是他寫給他的第二封報答的信。

  他工作完畢已是深夜,燈裡的油快點完了。從打開的窗口飄進了潮氣和黴味。可以聽到灶後面蟑螂的悉悉聲和隔壁小屋裡李亞別茨的鼾聲。他想起妻子的來信,便在燈裡添了油,把信讀了一遍。沒有什麼新聞和令人高興的事、她仍舊是哪裡都找不到作,能賣的東西都變賣一空,只好靠「工人紅十字會」的救濟過活,孩子們生了壞血症和貧血症。可是信裡從頭到尾都流露出對他無限的關懷。萊奮生沉思地摸摸鬍子,動手寫起回信。從開始他並不願意兜翻起同他生活的這一方面有關的情思,但是漸漸地他寫出了神,他的臉色變得溫和起來,兩張信紙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難以辨認的小字。而且誰也想不到其中有許多話是出自萊奮生之口。

  寫完之後,他走到院子裡去活動活動麻木了的四肢。馬廄裡的馬匹在跺蹄,聲音清脆地吃著青草。值班人抱著槍在屋簷下睡得很香。萊奮生心裡想:「要是哨兵們也在這麼睡覺可怎麼辦?」他稍站了片刻,勉強克制住自己也想睡覺的願望,從馬廄裡牽出一匹公馬,配上鞍子。值班人還已有醒。「唉,這狗養的!」萊奮生心裡想。他輕手輕腳地拿下這位班人的帽子,把它藏在乾草堆裡,然後縱身上馬,前去查崗。

  他挨著灌木叢悄消地走近牧場。

  「誰?」哨兵喀嚓一聲扳動扳機,厲聲喝道。

  「自己人……」

  「是萊奮生?深更半夜你跑出來幹嗎?」

  「巡邏兵來過嗎?」

  「大約十五分鐘以前過去一個。」

  「沒有消息嗎?」

  「暫時還平靜……有煙葉嗎?」

  萊奮生倒了些滿洲煙給他,便涉水過了河,來到田野裡。

  朦朧的殘月出來了,被露水壓彎的蒼白的灌木叢,從黑暗中邁步走了出來。河水淺的地方水聲清越,——每一股水都拍打著卵石。前面的山崗上,影影綽綽的有四個騎者的身影在跳動。萊奮生折進灌木叢,隱蔽起來。人聲差不多到了跟前。萊奮生聽出了其中兩個人的聲音:是兩個巡邏兵。

  「嗨,等一下,」他縱馬來到大路上,說。來人騎的馬大聲打著響鼻,急忙跳到一旁。有一匹馬認出了來奮生騎的公馬,輕輕地嘶嗚起來。

  「這樣會使馬驚的,」前面的騎者說,聲音激動而有精神。「忒兒忒兒,該死的東西!」

  「跟你一塊來的是什麼人?」萊奮生走近了問道。

  「奧索庚的偵察兵……日本人到了瑪裡揚諾夫卡……」

  「到了瑪裡揚諾夫卡?」萊奮生猛吃一驚。「那末奧索庚和他的部隊到哪裡去了?」

  「在克雷洛夫卡,」偵察兵中的一個說。「我們撤退了:這一仗打得非常激烈,我們頂不住了。現在是派我們來和你聯繫的。明天我們要遇到朝鮮人的村子裡去……」他在馬鞍上費力地彎下腰來,好象他自己的話是無情的重擔,把他壓倒了。「什麼都成了一場空。犧牲了四十個人。整個夏天都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損失。」

  「你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克雷洛夫卡嗎?」菜奮生問。「向後轉吧——我跟你們一塊去……」

  天色差不多大亮了他才回到隊裡,他的臉消瘦了,兩眼通紅,因為沒有睡覺腦袋昏昏沉沉。

  萊奮生和奧索庚的談話,證實他作出趁早離開、隱蔽起來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奧索庚的部隊本身的情況更是有力他說明了這一點:部隊好象一個桶幫朽爛、鐵箍生銹的舊木桶,被人用手錘用力一捶,整個都散開了。人們不再聽隊長的活,漫無目的地到各家亂串,好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給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個頭髮蓬亂、骨瘦如柴的人,那人坐在路旁的廣場上,一雙滓濁不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在盲目的絕望中向白茫茫的朝霧連連放槍。

  萊奮生回來後,立刻派人把寫好的情送出,但是關於他預定今晚就要離村的事,卻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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