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夜色溫柔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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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們不無驚訝地注視他,她們的目光掠過穿毛皮大衣的人們恍如穿越動物園似的。那位年輕的英國人不理解——他是那樣一種人,總是喜歡冒險出風頭,仿佛覺得他在操縱一條船——他在去旅館的路上,講了一個頗為荒唐的故事,說的是他與他的好朋友之間的一場拳擊賽。一小時之內,他們既互相疼愛,又彼此毆打,但總是有所保留。迪克覺得滑稽可笑。 「你是說,他每打你一下,你就認為他作為你的朋友更親近了?」 「我更敬重他了。」 「這個道理我倒不懂了。你和你的好朋友為了一件小事打起來——」 「要是你不懂,我也無法解釋給你聽。」年輕的英國人冷冷地說。 ——要是我開始說出我所想的,這就是我會得到的東西,迪克在心裡說道。 他不願愚弄人,他意識到,這個故事的荒唐之處在於講故事的人不夠成熟,而敘述方法則是老練的。 他們精神亢奮,隨著人群走進一家烤菜餐館,一位突尼斯籍的酒吧侍者根據音樂對位法在操縱燈光,溜冰場上的明月通過碩大的窗戶朝裡張望,又是一番情調。燈光下,迪克發覺那個女孩精神委靡,無精打采——他轉身欣賞起夜色來,當燈光閃著紅色,煙頭成了綠色和銀白色,當酒吧的門打開又關上時,白色光柱掃過那些溜冰者。 「現在,告訴我,弗朗茨,」他問道,「通宵坐在這兒喝啤酒,你認為能返回去向你的病人證明你有個性嗎?你難道不認為他們會把你看成一個飯桶?」 「我要去睡覺了。」尼科爾宣佈。迪克陪伴她走向電梯的門口。 「我應該跟你走,但我必須向弗朗茨說明,我不打算做臨床醫師。」 尼科爾走進電梯。 「巴比很有頭腦。」她幽幽地說。 「巴比是一個——」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只有一陣機械的聲音,迪克在心裡把話說完,「——巴比是個瑣碎自私的女人。」 但兩天后,迪克和弗朗茨一同坐雪橇去車站,他承認他覺得這計劃有可取之處。 「我們開始兜圈子了,」他承認,「生活在這個圈子裡,不可避免地會有許多心理壓力,尼科爾承受不了。裡維埃拉的田園牧歌的夏日光景已有所變化——雖然明年仍會有一個旅遊旺季。」 他們經過冒著寒氣的溜冰場,那兒傳來悠揚的維也納華爾茲樂曲,有許多山區學校的旗幟在淡藍色的天空飄揚。 「——我希望我們能把這件事幹好,弗朗茨。要不是你,我是不會想做這種事的。」 「再見,克希塔德!再見,陌生的人們,冷豔的花兒,夜幕中紛飛的雪花!再見,克希塔德,再見!」 14 迪克做了一個長長的有關戰爭的夢,五點鐘醒了過來,他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楚格湖。夢開始時軍情峻急,場面可觀,身穿海軍藍制服的軍人穿過一片黑乎乎的廣場,前邊是吹奏著普羅科菲耶夫①《對三個橘子的愛情》歌劇第二場的軍樂隊。接著夢中出現了消防車,這是災難的象徵,又有在繃紮所的傷殘士兵發動的一場可怕的暴動。他打開了床頭燈,將這一切記了下來,結尾是一個帶著嘲諷意味的句子:「非戰鬥人員炮彈休克症。」 -------- ①普羅科菲耶夫(1891—1953),前蘇聯作曲家。 他坐在床邊,覺得這房間,整幢房子,連同黑夜是一片虛空。隔壁房間,尼科爾發出一陣淒涼的嘟噥聲。他為她睡夢中感受到的孤苦無助而難過。他覺得時間停滯了,接著每過幾年,時間又衝刺般地加速起來,猶如電影的快速倒片一般。而對尼科爾來說,歲月是通過鐘錶、日曆和生日消逝的,而與日俱增的是對美貌已去的哀傷。 即使對在楚格湖的這一年半的生活,她也覺得是虛度時光,只有走在路上的工人的衣著才稍許表現出季節的變換:他們五月穿粉紅色衣服,七月是棕色,九月黑色,春天時又穿上白色衣服。她懷著新的希望,挺過了第一次的發病,心中有著許多的期盼,然而除了迪克,任何維繫生存的東西都被剝奪了。撫養孩子,她也只是裝出疼愛的樣子,只當他們是被指導的孤兒。她喜歡的人,多半是一些放蕩不羈的人,他們打擾她的生活,對她並無好處——她在他們身上尋找那曾使他們具有獨立精神或創造才能或堅強意志的生命活力,但這種尋找是徒勞的——因為他們的秘密已深埋在他們已經忘卻的童年時的鬥爭中了。他們對尼科爾的外表的和諧和風度更感興趣,這恰恰是她病情的一個方面。儘管她擁有著不願被別人擁有的迪克,但她仍過著孤寂的生活。 他有幾次想放手不去管她,但都沒有成功。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曾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娓娓長談,但每次他轉身離她而去,留給她的只是手中的虛幻,可以凝視它,呼喚它,但她知道,這只是一種希望,希望他很快就回來。 他重重地壓著枕頭躺下來,像日本人那樣將後頸枕在上面,減緩血液的循環,又睡了一會。稍後,他在刮臉時,尼科爾醒了,她到處走動,對孩子和僕人發出簡短明瞭的指示。拉尼爾進來看他父親刮臉——住在一家精神病診所的邊上,他已產生了對父親的非同一般的信賴和崇敬,而對其他大多數成人則有些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那些病人要麼舉止古怪,要麼像沒有生氣、唯唯諾諾的木偶。他是個英俊、有出息的男孩,迪克在他身上了花費了許多時間,父子倆的關係如同一個懷有同情心但又嚴厲的長官與一位恭敬的土兵。 「咦,」拉尼爾問,「你刮臉時總要在頭髮上沾一點肥皂沫?」 迪克小心翼翼地張開塗了肥皂沫的嘴巴,「我倒從來沒有發覺。我也常納悶。我想,這是因為我的食指沾上了鬍子上的肥皂沫,不過,手指上的肥皂沫怎麼弄到頭髮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我明天來看著。」 「這是你早餐前唯一關心的問題嗎?」 「我並不真的認為它是一個問題。」 「這是你的事了。」 半小時後,迪克出門去行政辦公樓。他三十八歲了——仍不願留鬍子,然而比起在裡維埃拉的疲憊之態,他此刻周身洋溢著更濃郁的醫生的氣息。十八個月來,他住在診所——當然是歐洲設備最完善的診所之一,這是現代型的診所——不是那種孤零零、黑乎乎的可怕的建築,而是一座小型、分散而又渾然一體的村落——迪克和尼科爾在診所情調的營造上煞費苦心,把診所佈置得令人賞心悅目,路經蘇黎世的心理學家都要來看看。若再有一處物品存放間,就是一家很像樣的鄉村俱樂部了。「大普薇」樓和「山毛櫸」樓是為那些陷於永久的心靈黑洞的患者建造的,一片小樹林把它們與主樓隔開來,猶如經過偽裝的據點。後面是一大片種蔬菜的農田,患者在這兒參加一些勞動。用於工作療法的工作間共有三間,都在一幢房子裡,戴弗醫生在那兒開始上午的巡診。木工房裡灑滿陽光,散發著木屑和陳年老木的香味。那兒總有六七個人釘呀刨呀鋸呀——他們沉默不語,在他走過時,抬起頭來莊重地望著他。他自己就是一個優秀的木工,他有時會用平靜、親切而又興致勃勃的聲音同他們討論某種工具的效率。隔壁是書籍裝訂工場,在那兒工作的是些情緒多變的病人,然而,他們並不總是最有希望康復的人,最後一間是用來做珠子編織和做銅玩藝的。這裡的病人臉上有一種長籲短歎的神情,為那些解決不了的難題憂心忡忡——但他們的歎息只是另一輪無休止的推理過程的開始,當然,這種推理常常不是那種線性的,而是繞著同一個圈子。繞呀,繞呀,繞呀,繞個沒完,但是他們製造的物品色彩亮麗,使陌生人產生一種短暫的幻覺:一切正常,如同幼兒園一樣。戴弗醫生進來時,這些病人顯得很高興。他們大多喜歡他,勝過他們喜歡格雷戈羅維斯醫生。那些曾在上流社會生活過的人無疑更喜歡他。也有幾個人認為他忽視他們,或者認為他不夠坦率,或有些裝腔作勢。他們的這些反應同迪克在日常生活中產生的反應並非不同,只是在這兒,他們的心態有些反常和扭曲。 一位英國女子總要對他談她感興趣的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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