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沒能趕到別墅來。」他說。

  「別人也都沒能來。」

  「真的!」他大吃一驚,「啊,我的上帝!他們過去一來就是好幾百嘛。」

  他把眼鏡摘了下來,裡裡外外都擦了一遍。

  「這傢伙真他媽的可憐。」他說。

  我記憶中最鮮明的景象之一就是每年聖誕節從預備學校,以及後來從大學回到西部的情景。到芝加哥以外的地方去的同學往往在一個十二月黃昏六點鐘聚在那座古老、幽暗的聯邦車站,和幾個家在芝加哥的朋友匆匆話別,只見他們已經裹入了他們自己的節日歡娛氣氛。我記得那些從東部某某私立女校回來的女學生的皮大衣以及她們在嚴寒的空氣中喊喊喳喳的笑語,記得我們發現熟人時搶手呼喚,記得互相比較收到的邀請:「你到奧德威家去嗎?赫西家呢?舒爾茨家呢?」還記得緊緊抓在我們戴了手套的手裡的長條綠色車票。最後還有停在月臺門口軌道上的芝加哥-密爾沃基-聖保羅鐵路的朦朧的黃色客車,看上去就像聖誕節一樣地使人愉快。

  火車在寒冬的黑夜裡奔馳,真正的白雪、我們的雪,開始在兩邊向遠方伸展,迎著車窗閃耀,威斯康星州的小車站暗灰的燈火從眼前掠過,這時空中突然出現一股使人神清氣爽的寒氣。我們吃過晚飯穿過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時,一路深深地呼吸著這寒氣,在奇異的一個小時中難以言喻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片鄉土之間的血肉相連的關係,然後我們就要重新不留痕跡地融化在其中了。

  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麥田,不是草原,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涼村鎮,而是我青年時代那些激動人心的還鄉的火車,是嚴寒的黑夜裡的街燈和雪橇的鈴聲,是聖誕冬青花環被窗內的燈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於那些漫長的冬天我為人不免有點矜持,由於從小在卡羅威公館長大,態度上也不免有點自滿。在我們那個城市裡,人家的住宅仍舊世世代代稱為某姓的公館。我現在才明白這個故事到頭來是一個西部的故事——湯姆和蓋茨比、黛西、喬丹和我,我們都是西部人,也許我們具有什麼共同的缺陷使我們無形中不能適應東部的生活。

  即使東部最令我興奮的時候,即使我最敏銳地感覺到比之俄亥俄河那邊的那些枯燥無味、亂七八糟的城鎮,那些只有兒童和老人可倖免于無止無休的閒話的城鎮,東部具有無比的優越性——即使在那種時候,我也總覺得東部有畸形的地方,尤其西卵仍然出現在我做的比較荒唐的夢裡。在我的夢中,這個小鎮就像埃爾·格列柯①畫的一幅夜景: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誕,蹲伏在陰沉沉的天空和黯淡無光的月亮之下。在前景裡有四個板著面孔、身穿大禮服的男人沿人行道走著,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晚禮服。她一隻手耷拉在一邊,閃耀著珠寶的寒光。那幾個人鄭重其事地轉身走進一所房子——走錯了地方。但是沒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也沒有人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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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爾·格列柯(El Greco,約1541-1614),西班牙畫家。作品多用宗教題材,並用陰冷色調渲染超現實的氣氛。

  蓋茨比死後,東部在我心目中就是這樣鬼影憧憧,面目全非到超過了我眼睛矯正的能力,因此等到燒枯葉的藍煙彌漫空中,寒風把晾在繩上的濕衣服吹得邦邦硬的時候,我就決定回家來了。

  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一件尷尬的、不愉快的事,本來也許應當不了了之的,但是我希望把事情收拾乾淨,而不指望那個樂於幫忙而又不動感情的大海來把我的垃圾沖掉。我去見了喬丹·貝克,從頭到尾談了圍繞著我們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然後談到我後來的遭遇,而她躺在一張大椅子裡聽著,一動也不動。

  她穿的是打高爾夫球的衣服,我還記得我當時想過她活像一幅很好的插圖,她的下巴根神氣地微微翹起,她頭髮像秋葉的顏色,她的臉和她放在膝蓋上的淺棕色無指手套一個顏色。等我講完之後,她告訴我她和另一個人訂了婚,別的話一句沒說。我懷疑她的話,雖然有好幾個人是只要她一點頭就可以與她結婚的,但是我故作驚訝。一刹那間我尋思自己是否正在犯錯誤,接著我很快地考慮了一番就站起來告辭了。

  「不管怎樣,還是你甩掉我的,」喬丹忽然說,「你那天在電話L把我甩了。我現在拿你完全不當回事了,但是當時那倒是個新經驗,我有好一陣子感到暈頭轉向的。」

  我們倆握了握手。

  「哦,你還記得嗎,」她又加了一句,「我們有過一次關於開車的談話?」

  「啊……記不太清了。」

  「你說過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只有在碰上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之前才安全吧?瞧,我碰上了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說我真不小心,竟然這樣看錯了人。我以為你是一個相當老實、正直的人。我以為那是你暗暗引以為榮的事。」

  「我三十歲了,」我說,「要是我年輕五歲,也許我還可以欺騙自己,說這樣做光明正大。」

  她沒有回答。我又氣又惱,對她有幾分依戀,同時心裡又非常難過,只好轉身走開了。

  十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碰到了湯姆·布坎農。他在五號路上走在我前面,還是那樣機警和盛氣淩人,兩手微微離開他的身體,仿佛要打退對方的碰撞一樣,同時把頭忽左忽右地轉動,配合他那雙溜溜轉的眼睛。我正要放慢腳步免得趕上他,他停了下來,蠻著眉頭向一家珠寶店的櫥窗裡看。忽然間他看見了我,就往回走,伸出手來。

  「怎麼啦,尼克?你不願意跟我握手嗎?」

  「對啦。你知道我對你的看法。」

  「你發瘋了,尼克,」他急忙說,「瘋得夠嗆。我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

  「湯姆,」我質問道,「那天下午你對威爾遜說了什麼?」

  他一言不發地瞪著我,於是我知道我當時對於不明底細的那幾個小時的猜測果然是猜對了。我掉頭就走,可是他緊跟上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對他說了實話,」他說,「他來到我家門口,這時我們正準備出去,後來我讓人傳話下來說我們不在家,他就想沖上樓來。他已經瘋狂到可以殺死我的地步,要是我沒告訴他那輛車子是誰的。到了我家裡他的手每一分鐘都放在他口袋裡的一把手槍上……」他突然停住了,態度強硬起來,「就算我告訴他又該怎樣?那傢伙自己找死。他把你迷惑了,就像他迷惑了黛西一樣,其實他是個心腸狠毒的傢伙。他撞死了茉特爾就像撞死了一條狗一樣,連車子都不停一下。」

  我無話可說,除了這個說不出來的事實:事情並不是這樣的。

  「你不要以為我沒有受痛苦——我告訴你,我去退掉那套公寓時,看見那盒倒黴的喂狗的餅乾還擱在餐具櫃上,我坐下來像小娃娃一樣放聲大哭。我的天,真難受……」

  我不能寬恕他,也不能喜歡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來完全是有理的。一切都是粗心大意、混亂不堪的。湯姆和黛西,他們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們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後就退縮到自己的金錢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麼使他們留在一起的東西之中,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我跟他握了握手。不肯握手未免太無聊了,因為我突然覺得仿佛我是在跟一個小孩子說話。隨後他走進那家珠寶店去買一串珍珠項鍊——或者也許只是一副袖扣——永遠擺脫了我這鄉下佬吹毛求疵的責難。

  我離開的時候,蓋茨比的房子還是空著——他草坪上的草長得跟我的一樣高了。鎮上有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載了客人經過大門口沒有一次不把車子停一下,用手向裡面指指點點。也許出事的那天夜裡開車送黛西和蓋茨比到東卵的就是他,也許他已經編造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故事。我不要聽他講,因此我下火車時總躲開他。

  每星期六晚上我都在紐約度過,因為蓋茨比那些燈火輝煌、光彩炫目的宴會我記憶猶新,我仍然可以聽到微弱的百樂和歡笑的聲音不斷地從他園子裡飄過來,還有一輛輛汽車在地的車道上開來開去。有一晚我確實聽見那兒真有一輛汽車,看見車燈照在門口臺階上,但是我並沒去調查。大概是最後的一位客人,剛從天涯海角歸來,還不知道宴會早已收場了。

  在最後那個晚上,箱子已經裝好,車子也賣給了雜貨店老闆,我走過去再看一服那座龐大而雜亂的、意味著失敗的房子。白色大理石臺階上有哪個男孩用磚頭塗了一個髒字眼兒,映在月光裡分外觸目,於是我把它擦了,在五頭上把鞋子刮得沙沙作響。後來我又溜達到海邊,仰天躺在沙灘上。

  那些海濱大別墅現在大多已經關閉了,四周幾乎沒有燈火,除了海灣上一隻渡船的幽暗、移動的燈光。當明月上升的時候,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屋慢慢消逝,直到我逐漸意識到當年為荷蘭水手的眼睛放出異彩的這個古島——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綠的地方。它那些消失了的樹木,那些為蓋茨比的別墅讓路而被砍伐的樹木,曾經一度迎風飄拂,低聲響應人類最後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在那曇花一現的神妙的瞬間,人面對這個新大陸一定屏息驚異,不由自主地墮入他既不理解也不企求的一種美學的觀賞中,在歷史上最後一次面對著和他感到驚奇的能力相稱的奇觀。

  當我坐在那裡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歷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丟在他背後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飩之中不知什麼地方了,那裡合眾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係——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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