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們走上樓,穿過一間間仿古的臥室,裡面鋪滿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綢緞,擺滿了色彩繽紛的鮮花,穿過一間間更衣室和彈子室,以及嵌有地下浴池的浴室——闖進一間臥室,裡面有一個邋裡邋遢穿著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臥撐。那是「房客」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過他如饑似渴地在海灘上徘徊。最後我們來到蓋茨比本人的套間,包括一間臥室、一間浴室和一間小書房。我們在書房裡坐下,喝了一杯他從壁櫥裡拿出來的蕁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著黛西,因此我想他是在把房子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按照那雙他所鍾愛的眼睛裡的反應重新估價。有時他也神情恍惚地向四面凝視他自己的財物,仿佛在她這個驚心動魄的真人面前,所有這些東西就沒有一件是真實的了。有一次他差點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他自己的臥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簡樸的一間——只有梳粧檯上點綴著一副純金的梳妝用具。黛西高興地拿起了刷子刷刷頭髮,引得蓋茨比坐下來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來。

  「真是最滑稽的事情,老兄,」他嘻嘻哈哈地說,「我簡直不能……我想要……」

  顯而易見,他已經歷了兩種精神狀態,現在正進入第三種。他起初局促不安,繼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於她出現在眼前感到過分驚異而不能自持了。這件事他長年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簡直是咬緊了牙關期待著,感情強烈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此刻,由於反作用,他像一架發條上得太緊的時鐘一樣精疲力竭了。

  過了一會兒,精神恢復之後,他為我們打開了兩個非常講究的特大衣櫥,裡面裝滿了他的西裝、晨衣和領帶,還有一打一打像磚頭一樣堆起來的襯衣。

  「我有一個人在英國替我買衣服。每年春秋兩季開始的時候,他都挑選一些東西寄給我。」

  他拿出一堆襯衫,開始一件一件扔在我們面前,薄麻布襯衫、厚綢襯衫、細法蘭絨襯衫都抖散了,五顏六色擺滿了一桌。我們欣賞著的時候,他又繼續抱來其他的,那個柔軟貴重的襯衣堆越來越高——條子襯衫、花紋襯衫、方格襯衫,珊瑚色的、蘋果綠的、淺紫色的、淡桔色的、上面繡著深藍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織字母。突然之間,黛西發出了很不自然的聲音,一下把頭埋進襯衫堆裡,號陶大哭起來。

  「這些襯衫這麼美,」她嗚咽地說,她的聲音在厚厚的衣堆裡悶啞了,「我看了很傷心,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這麼美的襯衫。」

  看過房子之後,我們本來還要去看看庭園和游泳池、水上飛機和仲夏的繁花——但是蓋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來了,因此我們三人就站成一排遠眺水波蕩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霧,我們可以看見海灣對面你家的房子,」蓋茨比說,「你家碼頭的盡頭總有一盞通宵不滅的綠燈。」

  黛西驀然伸過胳臂去挽著他的胳臂,但他似乎沉浸在他方才所說的話裡。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盞燈的巨大意義現在永遠消失了。和那把他跟黛西分開的遙遠距離相比較,那盞燈曾經似乎離她很近,幾乎碰得著她。那就好像一顆星離月亮那麼近一樣。現在它又是碼頭上的一盞綠燈了。他的神奇的寶物已經減少了一件。

  我開始在屋子裡隨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看各種各樣模糊不清的擺飾。一個身穿遊艇服的上年紀的男人的一張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掛在他書桌前面的牆上。

  「這是誰?」

  「那個?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聽著有點耳熟。

  「他已經死了。很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櫥上有一張蓋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著遊艇服的——蓋茨比昂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顯然是十八歲左右照的。

  「我真愛這張相片,」黛西嚷嚷道,「這個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你從來沒告訴我你留過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也沒告訴我你有一艘遊艇。」

  「來看這個,」蓋茨比連忙說,「這裡有好多剪報——都是關於你的」

  他們倆並肩站著細看那些剪報。我正想要求看看那些紅寶石,電話忽然響了,蓋茨比就拿起了聽筒。

  「是的……噢,我現在不便談……我現在不便談,老兄……我說的是一個小城……他一定知道什麼是小城……得啦,他對我們沒什麼用處,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

  他把電話掛上。

  「到這兒來,快!」黛西在窗口喊道。

  雨還在下,可是西方的烏雲已經撥開,海灣上空翻滾著粉紅色和金色的雲霞。

  「瞧那個,」她低聲道,過了一刻又說,「我真想采一朵那粉紅色的雲彩,把你放在上面推來推去。」

  我這時想要走了,可是他們說什麼也不答應。也許有我在場他們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們於什麼好了,」蓋茨比說,「我們讓克利普斯普林格彈鋼琴。」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聲「艾溫」,又過了幾分鐘才回來,帶來一個難為情的、面容有點憔翠的年輕人,一副玳瑁邊眼鏡,稀稀的金黃色頭髮。他現在衣服整齊一些了,穿著一件敞領的運動衫、一雙運動鞋和一條顏色不清不楚的帆布褲。

  「我們剛才打擾您做體操了嗎?」黛西有禮貌地問。

  「我在睡覺,」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窘迫之中脫口而出,「我是說,我本來在睡覺。後來我起床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會彈鋼琴,」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說,「是不是,艾溫,老兄?」

  「我彈得不好。我不會……根本不彈。我好久沒練……」

  「我們到樓下去。」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他撥了一個開關。整個房子立刻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戶都不見了。

  在音樂廳裡,蓋茨比只扭開鋼琴旁邊的一盞燈。他顫抖著用一根火柴點燃了黛西的香煙,然後和她一道坐在屋子那邊遠遠的一張長沙發上,那裡除了地板上從過道裡反射過來的一點亮光之外沒有其他光線。

  克利普斯普林格彈完了《愛情的安樂窩》之後,在長凳上轉過身來,不高興地在幽暗中張望著找蓋茨比。

  「我好久沒彈了,你看。我告訴你我不會彈。我好久沒彈……」

  「別說那麼多,老兄,」蓋茨比命令道,「彈吧!」

  「每天早上,

  每天晚上,

  玩得歡暢……」

  外面風刮得呼呼的,海灣上傳來一陣隱隱的雷聲。此刻西卵所有的燈都亮了。電動火車滿載歸客,在雨中從紐約疾馳而來。這是人事發生深刻變化的時辰,空氣中洋溢著興奮的情緒。

  「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

  富的生財窮的生——孩子。

  在這同時,

  在這期間……」

  我走過去告辭的時候,我看到那種惶惑的表情又出現在蓋茨比臉上,仿佛他有點懷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質。幾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過一些時刻,黛西遠不如他的夢想——並不是由於她本人的過錯,而是由於他的幻夢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夢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種創造性的熱情投入了這個幻夢,不斷地添枝加葉,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加以綴飾。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趕不上一個人陰淒淒的心裡所能集聚的情思。

  我注視著他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在悄悄使自己適應眼前的現實。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邊說了點什麼,他聽了就感情衝動地轉向她。我看最使他人迷的是她那激動昂揚的聲音,因為那是無論怎樣夢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聲音是一曲永恆的歌。

  他倆已經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頭來瞥了一眼,伸出了手。蓋茨比此刻壓根兒不認識我了。我又看了他倆一眼,他們也看看我,好像遠在天涯,沉浸在強烈的感情之中。我隨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臺階到雨裡面去,留下他們兩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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