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菲茨傑拉德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上頁 下頁


  「太美了!湯姆,咱們回去吧。明天,」隨即她又毫不相干地說:「你應當看看寶寶。」

  「我很想看。」

  「她睡著了。她三歲。你從沒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麼你應當看看她。她是……」

  湯姆·布坎農本來坐立不安地在屋子平來回走動,現在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你在幹什麼買賣,尼克?」

  「我在做債券生意。」

  「在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他。

  「從來沒聽說過。」他斷然地說。

  這使我感到不痛快。

  「你會聽到的,」我簡慢地答道,「你在東部待久了就會聽到的。」

  「噢,我一定會在東部待下來的,你放心吧。」他先望望黛西又望望我,仿佛他在提防還有別的什麼名堂。「我要是個天大的傻瓜才會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住。」

  這時貝克小姐說:「絕對如此!」來得那麼突然,使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進了屋子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她的話也使她自己同樣吃驚、因為她打了個呵欠,隨即做了一連串迅速而靈巧的動作就站了起來。

  「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張沙發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別盯著我看,」黛西回嘴說,「我整個下午都在動員你上紐約去。」

  「不要,謝謝,」貝克小姐對著剛從食品間端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一板一眼地在進行鍛煉哩。」

  她的男主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是嘛!」他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仿佛那是杯底的一滴。「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能做得成什麼事情。」

  我看看貝克小姐,感到納悶,她「做得成」的是什麼事。我喜歡看她。她是個身材苗條、乳房小小的姑娘,由於她像個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挺起胸膛更顯得英俊挺拔。她那雙被太陽照得眯縫著的灰眼睛也看著我,一張蒼白、可愛、不滿的臉上流露出有禮貌的、回敬的好奇心。我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邊的一個人。」

  「我一個人也不認……」

  「你總該認識蓋茨比吧。」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說他是我的鄰居,傭人就宣佈開飯了。湯姆·布坎農不由分說就把一隻緊張的胳臂插在我的胳臂下面,把我從屋子裡推出去,仿佛他是在把一個棋子推到棋盤上另一格去似的。

  兩位女郎嫋嫋婷婷地、懶洋洋地,手輕輕搭在腰上,在我們前面往外走上玫瑰色的陽臺。陽臺迎著落日,餐桌上有四支蠟燭在減弱了的風中閃爍不定。

  「點蠟燭幹什麼?」黛西皺著眉頭表示不悅。她用手指把它們掐滅了。「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了。」她滿面春風地看著我們大家。「你們是否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會錯過?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了。」

  「我們應當計劃幹點什麼。」貝克小姐打著阿欠說道,仿佛上床睡覺似的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好吧,」黛西說,「咱們計劃什麼呢?」她把臉轉向我,無可奈何地問道,「人們究竟計劃些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兩眼帶著畏懼的表情盯著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碰傷了。」

  我們大家都瞧了——指關節有點青紫。

  「是你搞的,湯姆,」她責怪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你搞的。這是我的報應,嫁給這麼個粗野的男人,一個又粗又大又笨拙的漢子……」

  「我恨笨拙這個詞,」湯姆氣呼呼地抗議道,「即使開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強嘴說。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同時講話,可是並不惹人注意,不過開點無關緊要的玩笑,也算不上嘮叨,跟她們的白色衣裙以及沒有任何欲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樣冷漠。她們坐在這裡,應酬湯姆和我,只不過是客客氣氣地盡力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們知道一會兒晚飯就吃完了,再過一會兒這一晚也就過去,隨隨便便就打發掉了。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裡每逢晚上二待客總是迫不及待地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推向結尾,總是有所期待而又不斷地感到失望,要不然就對結尾時刻的到來感到十分緊張和恐懼。

  「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雖然有點軟木塞氣味卻相當精彩的紅葡萄酒時坦白地說,「你不能談談莊稼或者談點兒別的什麼嗎?」

  我說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但它卻出乎意外地被人接過去了。

  「文明正在崩潰,」湯姆氣勢洶洶地大聲說,「我近來成了個對世界非常悲觀的人。你看過戈達德這個人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嗎?」

  「呃,沒有。」我答道,對他的語氣感到很吃驚。

  「我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人人都應當讀一讀。書的大意是說,如果我們不當心,白色人種就會……就會完全被淹沒了。講的全是科學道理,已經證明了的。」

  「湯姆變得很淵博了。」黛西說,臉上露出一種並不深切的憂傷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奧的書,書裡有許多深奧的字眼。那是個什麼字來著,我們……」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湯姆一個勁地說下去,對她不耐煩地瞅了一眼,「這傢伙把整個道理講得一清二楚。我們是占統治地位的人種,我們有責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話,其他人種就會掌握一切且

  「我們非打倒他們不可。」黛西低聲地講,一面拼命地對熾熱的太陽眨眼。

  「你們應當到加利福尼亞安家……」貝克小姐開口說,可是湯姆在椅子沉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打斷了她的話。

  「主要的論點是說我們是北歐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稍稍猶疑了一下之後,他點了點頭把黛西也包括了進去,這時她又沖我睡了眨眼。「而我們創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構成文明的東西——科學藝術啦,以及其他等等。你們明白嗎?」

  他那副專心致志的勁頭看上去有點可憐,似乎他那種自負的態度,雖然比往日還突出,但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夠了。這時屋子裡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陽臺去接,黛西幾乎立刻就抓住這個打岔的機會把臉湊到我面前來。

  「我要告訴你一樁家庭秘密,」她興奮地咬耳朵說,「是關於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聽聽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正是我今晚來拜訪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並不是一向當男管家的。他從前專門替紐約一個人家擦銀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銀餐具。他從早擦到晚,後來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後來情況越來越壞。」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況越來越壞,最後他只得辭掉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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