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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審問(2)


  「那天晚上,」波尚繼續說,「全巴黎在等待消息。許多人說,只有你的父親出面才能使指控不攻自破,許多人說他不會出席,有些人斬釘截鐵地說,他們親眼看見他動身到布魯塞爾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問他有沒有去領護照。我認識一個年輕的貴族,他也是審查委員之一,我竭力懇求他給我一個旁聽的機會。他在七點鐘的時候來找我,在趁開會的人還沒來,要求一個聽差把我藏在一間邊廂裡。我躲在一根圓柱後面,希望能全部目擊這一切。八點正,大家都已到齊了,馬爾塞夫先生在時鐘敲到最後一下的時候走了進來。他的手裡拿著一些文件,看上去臉色平靜,腳步堅定,衣服漂亮而不浮華。根據老軍人的習慣,他的上裝一直扣到頸下。他的出場產生了一個良好的效果。審查委員會是由中立人士組成的,其中有幾個上前來與他握手。」

  阿爾貝在聽這些事情的時候,覺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在他的憂傷之中混雜著感情。他很願意能擁抱一下那些在他父親的名譽受到這樣一些攻擊的時候還能給他這種敬意的人。

  「這時,一個聽差拿了一封信來交給主席。『您可以發言了,馬爾塞夫先生,』主席一面說,一面拆開那封信,於是伯爵開始為自己辯護起來。我敢向你保證,阿爾貝,他的辯護是最雄辯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證明亞尼納總督到最後一刻是對他全部信任的,因為他曾要派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關的談判。他拿出那只戒指,這是阿裡總督的權威的像征,他常常用這只戒指來作為他的信物,阿裡總督給他這只戒指的用意,就是為了當他回來的時候,不論日夜,不論任何時間,可以憑此直接去見他,甚至到他的寢室去見他。不幸的是,他說,那次談判失敗了,而當他回來保衛他的恩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是,』伯爵說,『阿裡總督對我是這樣的信任,甚至在他臨死的時候,他還把他的寵妾和他的女兒托我照顧。』」

  阿爾貝聽到這幾句話,不覺吃了一驚。他想起海黛的身世來了,他還記得她講述那個使者和那只戒指時所說的話,以及她被出賣和變成一個奴隸的經過。「這一段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呢?」阿爾貝急切地問。

  「我承認這段話感動了我,也的確感動了全體委員,」波尚說。「這時,主席漫不經心地閱讀那封送來的信,開頭那幾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幾行讀了讀,然後眼睛盯住馬爾塞夫先生。『伯爵閣下,』他說,『您說亞尼納總督曾把他的妻女託付給了你照顧?』『是的,閣下,』馬爾塞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樣,不幸總追趕著我,當我回去的時候,凡瑟麗姬和她的女兒海黛已失蹤了。』『你認識她們嗎?』『我和總督的密切關係以及他對我的忠誠的無限信任使我見過她們二十多次。』『您知道她們後來的下落嗎?』『是的,閣下,我聽說她們已很憂傷,或許是淪為貧窮的犧牲品。我並不富有,我的生命經常在危險中。我不能去尋找她們,這是我非常遺憾的。』主席讓人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頭。『諸位,』他說,『你們已聽到馬爾塞夫伯爵閣下的解釋了。伯爵閣下,您能提供出證人來證實您所說的話嗎?』『唉!不能,閣下,』伯爵答道,總督周圍的人物,或是朝廷裡認識我的人,不是過世就是走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人之中,只有我一個人經歷了那場可怕的戰爭還依舊活著。我只有阿裡·鐵貝林的信件,現在已經呈交在您面前了,隨那只作為信物的戒指,也在這兒了。最後,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擊以後,並沒有一個證人可以站出來否定我是一個正直和誠實的人以及一個純潔的軍人。全場發出一陣低低贊許聲。這時,阿爾貝,假如再沒有別的事情發生,只要經過最後一次表決,你的父親便可以勝利了。但主席又說:『諸位,還有您,伯爵閣下,我想,你們大概不會反對聽取一個自稱為非常重要的證人的證詞。這個證人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而在聽了伯爵剛才的一番話以後,我們知道他是為證明我們這位同僚是無辜而來的。這封剛才收到的信就是關於那件事的。我們是否應該把它讀一讀呢,還是應該把它擱在一邊,只當沒有那回事?』馬爾塞夫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抓住文件的那只手緊緊地捏成了拳頭。委員會決定聽一聽那封信的內容,伯爵默不出聲,裝出沉思的樣子。主席讀道:『主席閣下:我能向審查委員會提供非常確實的資料來證實馬爾塞夫中將伯爵在伊皮魯斯和馬其頓的行為。』主席頓了一頓,伯爵的臉更蒼白了。主席望了一眼他的聽眾們。『念下去。』四面八方都是這樣說。主席繼續道:『阿裡總督臨終的時候我也在場;我親眼看到他臨終時的情形,我知道凡瑟麗姬和海黛的結果。我可以悉聽委員會的吩咐,甚至要求賜我作證的光榮。當這封信交到您手裡的時候,我已在外廳等候了。』「『這個證人,或說得更準確些,這個敵人究竟是誰呢?』伯爵問道,他的語氣明顯地改變了。『我們就要知道的,閣下,』主席答道,『委員會願意聽這位證人的陳述嗎?』『要聽,要聽。』他們都同時說。主席把聽差叫來,問他:『外廳裡有沒有人!』『有的,先生。』『是什麼人?』『一個女人,有一個僕人陪著。』每一個人都面面相覷。『領那個女人來。』主席說。五分鐘以後,聽差又出現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門口,包括我,」波尚說,「也跟大家一樣的期望和焦急。在聽差的後面,走進來一位遮著一張大面紗的女人。那張面紗完全遮住了她的臉,但從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氣判斷,她顯然是一個年輕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開面紗,到那時,大家才看到她穿著希臘人的裝束,而且極其美麗。」

  「啊!」阿爾貝說,「這是她。」

  「她?誰?」

  「海黛。」

  「誰告訴你的?」

  「唉!我知道了。說下去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鎮定堅強,我們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的。」

  「馬爾塞夫先生驚奇而恐怖地望著這個女人。」波尚繼續說。「她說出來的話將要關係他的生或死了。全體委員覺得這個插曲是這樣的離奇,以致他們現在把伯爵的安危問題看作了次要的事情。主席親自端了一把椅子給那青年女子,但她並沒有坐下。至於伯爵,他早已經跌倒在他的椅子裡了,顯然他的兩腿已經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說,『您自稱能向委員會提供關於亞尼納事件的資料,並聲稱您是親眼目擊那些事件的證人。』『我的確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種甜蜜而抑鬱的口氣和那種專門屬￿東方人的悅耳的聲音說。『請允許我說,您那時一定還非常年幼吧。』我那時才四歲,但因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關係,所以沒有一件事情會逃出我的記憶。』『那些事情跟您是怎樣的關係呢?你是誰,怎麼會對那些事情有這樣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關係著我父親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亞尼納總督阿裡·鐵貝林和他的愛妻凡瑟麗姬的女兒。』「交雜著驕傲和謙遜的紅暈頓時漲滿了那位青年女子的兩頰,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她那充滿尊嚴的一段話,在全場上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影響。至於伯爵,即使一個霹靂打在他的腳下和深裂開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說道,『允許我提出一個問題,——這是最後的一個問題了:您能證明您現在所說的這一番話的真實性嗎?』『我能的,閣下,』海黛說,從她的面紗底下摸出一隻異香撲鼻的小包來,『這兒是我的出生證明書,是我父親親筆寫並且由他的高級官吏簽署的,還有我的受洗證書,因為我的父親同意我可以信我母親的宗教。這張受洗證上有馬其頓和伊皮魯斯大主教的簽署。最後——而這無疑地是最主要的——,還有那個法國軍官把我和我的母親賣給亞美尼亞奴隸商艾爾考柏的賣身文契,那個法國軍官在他與土耳其政府的無恥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兒作為他的一部分戰利品,把她們賣了,得到四十萬法郎。』全場在一種可怕的寂靜中傾聽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譴責,伯爵的兩頰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海黛依舊很鎮定,但這寧靜卻比別人的憤怒更可怕,她把那張用阿拉伯文寫的賣身契交給主席。在這些證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羅馬文或土耳其文寫的,因為議院的譯員已被傳喚了上去。有一個議員曾在偉大的埃及戰爭中研究過阿拉伯語,在他的監視之下,那譯員高聲讀道:

  「我,艾爾考柏,一個奴隸商人,皇帝陛下的納妃使者,承認代皇帝陛下從自由貴族基督山伯爵手裡收到一顆價值二千袋錢中的綠寶石,作為一個十一歲的幼年基督徒奴隸的贖金。這個奴隸名叫海黛,是故亞尼納總督阿裡·鐵貝林勳爵及其寵妾凡瑟麗姬的女兒。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親一起賣給我的,但她的母親在到達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即已去世。原售是一個代阿裡·鐵貝林總督手下服務的法國上校,名叫弗爾南多·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錢幣。本約已經皇帝陛下批准,地點君士坦丁堡,時間回教紀元一二四七年——簽字艾爾考柏。『此約應辦齊一切批准手續,應由售主備蓋皇帝禦璽。』「在那奴隸販子的簽字旁邊,的確有土耳其大皇帝的禦璽的印記。這個文件讀完以後,會議室內接著就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默裡。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像是下意識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經變成了一團火與血。『夫人,』主席說,『我們能向基督山伯爵去調查一下嗎?我相信他現在也在巴黎吧。』『閣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諾曼底去了。』那樣是誰建議採取這個步驟的呢?——當然羅,對於您這個步驟本庭深表感謝,而且,對於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來說,這原是十分自然的。』『閣下,』海黛回答,『這個步驟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採取的。相信上帝寬恕我,雖然我是一個基督徒,但我卻老是想為我那英名顯赫的父親復仇。自從我來到法國,並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來,我就時時小心地注意著。我隱居在我那高貴的保護人家裡,但這是我自願的。我喜歡靜居和寂寞,因為我能靠我的思想和我對過去的日子的回憶生活。基督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對我愛護備至,我對於外界的事情無所不知,雖然我是在我的臥室裡觀看這一切。比方說,我看每一種報紙、每一種期刊和每一個新歌劇。就在這樣注視旁人生活的時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貴族院裡所發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於是我就寫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說,『基督山伯爵對於您現在的行為毫不知情的嗎?』『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會不贊成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興的一天,』那女郎用那火熱的眼睛凝視著天空,繼續說,『今天,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為我的父親復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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