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仲馬 > 基督山伯爵 | 上頁 下頁
第五十一章 巴雷穆斯和狄絲琵(2)


  「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說道,她從木板的一個小缺口裡伸出一隻手指尖過來,馬西米蘭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這倒是真的。你是一個可敬的朋友,但你的這種行為卻仍然是出於自私的動機,親愛的馬西米蘭,因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應過要給與我熱烈的兄妹之愛。我呢,除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朋友,我的父親根本不關心我,我的後母只一個勁地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夥伴就是一個不能講話、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乾癟的手已不再能來緊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談話,他的心裡無疑地還為我保留著一些余溫。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強的人,不是把我當作了犧牲品,就是把我當作了敵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卻是一具活屍!真的,馬西米蘭,我真痛苦極了,你愛我是為我著想,不是為了你自己,這的確是對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動了,說道,「我不能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愛的人只有你,因為我也愛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對他們的愛是寧靜的,絕不象我對你的愛。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裡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開始心煩意亂起伏不定,但我鄭重地答應你,我會克制住這一切熱情來為你效勞或幫助你的。我聽說,弗蘭茲先生一年之內是不會回國的,在這期間,我們最好還是滿懷希望吧。因為希望是這樣甜蜜的一個安慰者。瓦朗蒂娜,當你怪我自私的時候,暫且請稍微想一想你對我的態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麗而冷漠的愛神像。對於那種忠誠,那種服從,那種自製,你拿什麼來回報我嗎?沒有。你有沒有賜給過我什麼?極少。你告訴我說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說你每當想到將來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訴我,瓦朗蒂娜,你的心裡難道再沒有別的什麼念頭了嗎?我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奉獻給了你,還有我的靈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輕微的跳動都是為了你。而當我這樣整個人都已屬￿你了的時候,當我對自己說,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會死了的時候,而你,當你想到自己將屬￿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卻並不心驚膽戰!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愛著,象我愛你這樣,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從這些鐵柵之間伸過來了,對可憐的馬西米蘭說:『我是你的了,馬西米蘭,今生來世,都只屬￿你!』」

  瓦朗蒂娜沒有回答,但她的愛人卻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發生了急速的變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聲說道,「假如我的話裡有什麼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說道,「你說得沒錯,但你難道看不出我只是一個可憐蟲嗎?在家裡受盡委曲,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一樣。因為我父親對我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從我十歲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都在忍受著那些鐵石心腸般的壓迫我的人折磨。誰都不瞭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對別人講過,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裡,我的一切都很順利,每個人對我都很體貼,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是我的仇敵。一般人都說:『噢,象維爾福先生這樣嚴厲的人,本來就是不能指望他會象某些父親那樣對女兒濫施溫情的,但她也算是夠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維爾福夫人這樣的一位繼母。』但是,一般人都錯了,我的父親對我漠不關心,我的後母憎恨我,而由於她那種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著,所以我就覺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聲說道,「誰會幹得出這種事呢?」

  「唉!」瓦朗蒂娜說道,「我不得不承認,我後母厭惡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為他太愛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

  「那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本來我似乎不應該和你談金錢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認為她對我的憎恨正是從那一點上引起來的。她沒有什麼財產,而我卻已經很有錢了,因為我是我母親的繼承人,而且我的財產將來還會增加一倍的,因為聖·梅朗先生和聖·梅朗夫人的財富將來總有一天也會傳給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筆財產分一半給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維爾福先生家裡的地位確確實實地象一個女兒在她父親的家裡一樣了,而我當然會毫無疑義地那樣做的!」

  「可憐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覺得自己象被鏈子鎖著般的生活,同時,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軟弱,我甚至怕去掙斷那捆綁住我的鎖鏈,深恐我會因此而陷入極端無力和無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親不會對那些違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責罰的。他極不喜歡我,也會極不喜歡你的,甚至對國王也是如此。因為他過去的歷史是無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噢,馬西米蘭,我向你保證,假如我不作掙扎,那全是因為在那場掙扎裡,不但我,而且連你也要被壓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為什麼要絕望,而且把未來看得這樣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為這是我從過去的事情上判斷出來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嚴格地說,我雖夠不上如你所稱之為的門當戶對,但我有許多理由覺得我和你的結合並不能完全說是高攀。法國現在已不再是注重門第觀念的時代了,君主國的家庭已和帝國的家庭聯姻,用長槍的貴族已和用炮筒的貴族階層通婚。我是屬￿後者這個階級的,我在陸軍中的父親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財產雖然不多,但卻不受任何人的牽制,我的父親在我們故鄉裡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認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說『我們的』故鄉,瓦朗蒂娜,因為你出生的地點離馬賽也並不遠。」

  「別再提馬賽這個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馬西米蘭,這個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親,我那天使般的母親啊,對我,對所有那些認識她的人來說,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這個世界上照顧她孩子的時間雖短,但我至少希望,現在,當她那純潔的靈魂在那幸福的地方飛翔的時候,她還能親切憐憫地注視著她的孩子。啊,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們就什麼都不必怕啦,馬西米蘭,因為我可以把我們的愛情坦白地告訴她,而她一定會來幫助和保護我們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愛人答道,「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就決不會幸運地認識你了。那時你只會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會根本瞧不起我的。」

  「馬西米蘭,現在你也變得殘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聲說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青年問道,他覺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似的。「告訴我,馬西米蘭,從前,在馬賽的時候,你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誤會?」

  「據我所知沒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確,由於他們是敵對黨派的人,或許彼此有點不喜歡對方吧。你父親,你也是知道的,是一個熱心擁護波旁王朝的保皇黨,而我父親則是完全盡忠于皇帝的。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爭執的了。但你為什麼要提出這個問題來呢,瓦朗蒂娜?」

  「我來告訴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這事你本來也是應該知道的。但我必須從報上公開聲明任命你為榮譽團軍官的那一天講起。那天我們都坐在我祖父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騰格拉爾先生也在那兒,你還記得騰格拉爾先生嗎?不記得了嗎,馬西米蘭?就是借馬車給我的後母,差一頂點兒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個銀行家。別人都忙著在那兒討論騰格拉爾小組的婚事,我在高聲讀報紙給我祖父聽,但當我讀到有關你的那一段的時候,儘管那天早晨我沒有做過別的什麼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來覆去地讀給我自己聽(你知道,這個消息你已經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訴過我了),我感到這樣的快樂,但一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愛人的名字念出來,我就又覺得很慌張,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過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氣,盡可能的把它堅定沉著地念了出來。」

  「可愛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親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轉過頭來。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個人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象被一個霹靂擊中似的大吃一驚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親吃了一驚,甚至連騰格拉爾先生也吃了一驚,但那當然只是一種幻覺而已。」

  「『莫雷爾!莫雷爾!』我父親大聲說道,『停一下,』然後,他緊鎖眉頭,又說道『馬賽有一家姓莫雷爾的,那都是些拿破崙党分子,他們在一八一五年的時候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難道這個人就是那家的後代嗎?』」

  「『我想,』騰格拉爾先生回答說,『小姐所讀的報紙上的那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馬西米蘭答道,「那麼你父親怎麼說,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講。」

  「講吧,沒關係。」青年微笑著說道。

  「『啊,』我父親還是皺著眉頭說道,『他們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對待這些瘋子的態度的確很合適,他把他們稱作「炮灰」,這兩個字形容得再準確不過了。我很高興看到現政府正極力實施這個有益的政策,即使駐軍守衛阿爾及利亞只是為了那個目的,即使那個政策要花很多錢,我也要向政府道賀。』」

  「這的確是一種惡毒的政策,」馬西米蘭說道,「但你不必為維爾福先生的那句話感到慚愧,親愛的,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父親在談到政治的時候,其態度之激烈,並不亞于你父親。『哼,』他說道,『皇帝做過許多好事,但他為什麼不把法官和律師編成一個聯隊,把他們永遠派到前線去呢?』你瞧,瓦朗蒂娜,若論及思想的溫和談吐的優雅,兩黨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差別。但檢察官這樣大大地發揚了一番黨的精神以後,騰格拉爾先生又怎麼說?」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種陰險的微笑,我覺得這種笑很殘忍,過了一會兒,他們站起身來走了。那時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氣憤。我必須告訴你,馬西米蘭,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出那可憐的瘋癱老人的情緒。我懷疑當著他的面所談的這一番話(因為誰都沒有去注意他,可憐的人)已在他的腦子裡激起了某種強烈的影響,因為,這是自然的羅,他是這樣的摯愛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為他效勞,現在別人以這樣輕蔑的態度談論他,他聽了當然要覺得痛苦。」

  「談到諾瓦蒂埃先生,」馬西米蘭說道,「他是帝國時代鼎鼎有名的一位人物。是一位地位崇高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瓦朗蒂娜,在波旁王朝復辟的期間,每一次拿破崙黨的叛變都是他領導的呢。」

  「噢,我常常聽人悄悄地談論這種事,我覺得這真是奇怪極了。父親是一個拿破崙党,而兒子卻是一個保皇黨,究竟有什麼理由要在黨派和政治上發生這樣古怪的差別呢?還是回過頭來講我的故事吧!我轉過身去望著我的祖父,想問他為什麼這麼激動,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讀的那份報紙。『什麼事呀,親愛的祖父?』我問道。『你高興嗎?』他給了我一個肯定的表示。『是高興我父親剛才所說的話嗎?』他作了一個否定的回答。『也許你喜歡騰格拉爾先生所說的話是嗎?』又是一個否定的表示。『噢,那麼,你是因為聽到莫雷爾先生(我不敢說馬西米蘭),被任命為榮譽團的軍官,所以才感到高興的嗎?』他點頭表示了同意。你想想看,那可憐的老人並不認識你,可是卻高興聽到你被任命為榮譽團軍官的消息!儘管這或許是他無意識的舉動,因為他們說,他正在退回到一種第二次童年時代!但我卻因為他那個同意的表示而更加愛他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