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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3)


  於是莫雷爾跨著堅定的步子向他的辦公室走去,馬西米蘭跟在他的後面,一路走,一路發抖。莫雷爾打開門,等他的兒子進來以後就把門關上了,然後,穿過前廳,走到他的寫字臺前,把手槍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攤開的帳簿。這本帳簿準確無誤地記錄著公司的財務狀況。半小時後,莫雷爾就得付出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現在僅有一萬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爾說道。

  青年讀著,感到愈來愈絕望。莫雷爾一言不發。他還能說些什麼呢?在這樣一個絕望的數字面前,還要什麼解釋呢?

  「父親,你已經想盡了一切辦法了嗎?」青年過了一會兒問道。

  「是的。」莫雷爾答道。

  「你再沒有可收回的錢了嗎?」

  「一點也沒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盡了嗎?」

  「都搜空了。」

  「這麼說半小時之後,」馬西米蘭用一種陰沉的聲音說,「我們的名譽就要蒙受恥辱了。」

  「血可以洗清恥辱的。」莫雷爾說道。

  「你說得對,父親,我瞭解你。」於是他伸手去拿手槍,說道,「一支給你,一支給我,謝謝!」

  莫雷爾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親!你的妹妹!誰去養活她們呢?」

  一陣寒顫流過青年的全身。

  「父親,」他說,「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嗎?」

  「是的,我要你這樣做,」莫雷爾答道,「這是你的責任。馬西米蘭,你有一個冷靜堅強的頭腦。馬西米蘭,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麼都不希望,我什麼命令都沒有,我只想對你說,你設身處地仔細為我想一想,然後你自己來作出判斷吧。」

  年輕人想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種崇高的聽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種緩慢的,悲傷的姿勢扯下那表示他的軍銜的兩個肩章。「那麼,好吧,父親,」他伸手給莫雷爾說道,「安心地死去吧,父親。我會活下去的。」

  莫雷爾幾乎要跪到兒子的面前,但馬西米蘭抱住了他,於是這兩顆高貴的心在一霎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錯。」莫雷爾說道。

  馬西米蘭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親,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兒子,現在一切都說明白了,現在回到你母親和妹妹那兒去吧。」

  「父親,」青年跪下一條腿說道,「祝福我吧!」

  莫雷爾雙手捧起他的頭,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額上吻了幾下,說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義和三代無可責備的祖先的名義祝福你,他們借我的口說:『災禍所摧毀的大廈,天命會使之重建。』看到我這樣的死法,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憐憫你的。他們拒絕給我寬限,對你,或許會給的。要儘量不說出有失體面的話。要去工作,去勞動,年輕人,要熱忱而勇敢地去奮鬥,要活下去,你,你的母親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儉地生活下去,這樣,你的財產或許會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債還清。到全部還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這間辦公室裡說:『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他無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靜地死去的,因為他在臨死的時候知道我會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將是多麼光榮,多麼偉大,多麼莊嚴埃」「父親!父親!」青年哭道,「你為什麼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著,一切就都改變了,假如我活著,關心會變成懷疑,憐憫會變成敵意。假如我活著,我只是一個不信守諾言,不能償清債務的人,實際上,只是一個破了產的人。反過來說,假如我死了,要記得,馬西米蘭,我的屍首是一個誠實而不幸的人的屍首。活著連我最好的朋友也會避開我的屋子,死了,全馬賽的人都會含淚送我到我最後的安息地。活著,你會以我的名字為恥,死了,你可以昂起頭來說:『我父親是自殺的,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沒有履行他的諾言。』」年輕人發出了一聲呻吟,但看來已屈服了。因為他的頭腦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說服了。

  「現在,」莫雷爾說,「讓我單獨留在這兒吧,想法帶開你母親和妹妹。」

  「你不再見見妹妹了嗎?」馬西米蘭問道,在這次會見中,青年的心裡還藏著一個最後的朦朧的希望,他是為了那個理由才這樣建議的。莫雷爾搖了搖頭。「我今天早晨見過她了,」他說,「和她告別過了。」

  「你沒有特別的囑咐留給我嗎,父親?」馬西米蘭啞著嗓子問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個神聖的囑託。」

  「說吧,父親。」

  「只有一家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曾同情過我,是出於人道,還是出於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給了我,我不願說賜給我三個月延期的時間,他在十分鐘之後就要來收那筆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這家銀行應該最先還清,我的孩子,你必須尊重那個人。」

  「父親,我會的。」馬西米蘭說。

  「現在再向你說一次,永別了,」莫雷爾說。「去吧!去吧!

  我要獨自呆在這兒。你可以在我臥室的寫字臺裡找到我的遺囑。」

  青年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心裡雖想服從,但卻沒有勇氣來實行。

  「聽我說,馬西米蘭,」他的父親說。「假若我是一個象你這樣的軍人,受命去攻克某一個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會在進攻時被殺的,難道你不願意象現在這樣的對我說一聲:『去吧,父親,因為倘若您留下來就要名譽掃地,寧願死,別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說道,「是的!」於是又渾身痙攣地用力擁抱了他父親一次,說,「就這樣吧,父親。」說完他便沖出了辦公室。

  在兒子離開以後,莫雷爾兩眼盯住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伸手去拉鈴。過了一會兒,柯克萊斯進來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個人了,最近三天來的可怕的一切已壓垮了他。莫雷爾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這個想法完全把他壓倒了,二十年來他從未感到過這樣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萊斯,」莫雷爾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說道:「你去等在前廳裡。當三個月前來過的那位先生,湯姆·弗倫奇銀行的代表來的時候,向我通報一聲。」柯克萊斯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走進前廳裡,坐了下來,莫雷爾倒入他的椅子裡,眼睛盯在鐘錶上,現在還剩七分鐘,只有七分鐘了。錶針的移動快得令人難以相信,他像是能看到它在走動似的。

  這個人,他還依舊年輕,但卻為了一種或許是虛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很正當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愛的一切告別,放棄充滿家庭樂趣的生命了,在這最後的一刻,他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實在是無法表達。他的額頭掛滿了冷汗,可是並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潤濕著,但卻是向著天空的。時鐘的針繼續向前走著。手槍的保險機已打開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著女兒的名字。然後他又放下了這致命的武器,拿起筆,寫了幾個字。他似乎像是和他那心愛的女兒還告別得不夠似的。然後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時鐘上,他不再計算分數了,而是以秒數來計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張著,他的眼睛盯在時鐘上,當他想到扳動槍機時那格的一聲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這時,一片冷汗濕透了他的額頭,一陣要命的劇痛咬著他的心。他聽到了樓梯口那扇門的鉸鏈的轉動聲,時鐘軋軋地響了幾聲,預示要敲十一點了,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莫雷爾沒有轉身,他在等待著柯克萊斯說這幾個字:「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槍的槍口放在了牙齒中間。突然他聽到一聲大喊,這是他女兒的喊聲。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尤莉的槍掉了下來。

  「父親!」年輕姑娘大聲喊道,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撲到了他的懷裡,一隻手高高地舉著一隻紅絲織成的錢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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