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拉斯 > 藍眼睛黑頭發 | 上頁 下頁


  他沒認出她。只有當她在那個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夥子的陪伴下來這家酒吧間,他才認得她。那人不在,對他來說,她始終是個路人。

  他在一張桌前坐下。她對他更為陌生,她從來沒有見過他。

  她瞧著他。這麼做是不可避免的。他孤獨、漂亮,孤獨得心力交瘁,孤獨、漂亮得猶如任何死亡在即的人。他在哭泣。

  她覺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來到這個世上一般。

  她離開同在一起的人,走到剛剛進來、正在哭泣的那個人的桌前。她面他而坐。她瞧著他。

  他對她視若罔聞,看不見她放在桌上那雙毫無活力的手,看不見她委靡的笑容,也看不見她在戰抖。她冷。

  在城裡的街上,她還從未見過他。她問他什麼地方不舒服。他說沒有什麼,根本沒事,不用擔心。溫柔的聲音突然令人心碎,讓人以為他無法阻止自己哭泣。

  她對他說:我要不讓你哭。她哭了。他真的沒有什麼需要。他不聽她的。

  她問他是否想死,如果他要的是這個,希望去死,她也許可以幫助他。她希望他再說說話。他說不,沒什麼可說的,不必在意。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對他說話。

  「你在這兒是為了不回家。」

  「是這樣。」

  「家裡就你一個人。」

  就他一個,是的。他在尋找話題。他問她住在哪兒。她住在海邊一條街上的一家旅館裡。

  他聽不見。他沒有聽見。他不哭了。他說他正在遭受一個巨大的痛苦的折磨,因為他還想見一個人,可是他失去了他的蹤跡。他又說他向來如此,經常為這類事情,為這些要命的憂愁而痛苦。他對她說:留在我身邊吧。

  她留下了。沉默中,他似乎有些窘迫。他以為自己必須講話,便問她是否喜歡歌劇。她說她不太喜歡歌劇,可是卡拉斯她倒十分喜歡。怎麼能不喜歡卡拉斯呢?她話說得很慢,仿佛往事難以回憶。她說她忘了,還有威爾第,還有蒙特威爾第。你瞧,不太喜歡歌劇——她補充道一一什麼也不喜歡的人,就是這些人的東西還算喜歡。

  他聽見了。他又要哭,嘴唇在哆嗦。威爾第和蒙特威爾第的名字催落了他倆的眼淚。

  她說,碰到這麼漫長、這麼悶熱的夜晚,她也總是呆在酒吧間裡不走的。全城人都走出室外了,沒辦法呆在房間裡。因為她也是單身一人?是的。

  他哭了,哭得沒完沒了。就是這樣,哭。他不再說什麼。他倆誰也不再說什麼。

  他倆一直呆到酒吧間關門。

  他面朝大海,她在桌子的另一端,正對著他。她看了他兩個小時,卻視若無睹。他們不時地回想起什麼,便透過淚眼相互微笑。接著他們重又忘卻了。

  他問她是不是妓女。她沒有驚奇,也沒有笑出來。她說:「可以說是,但我不收錢。」

  他先前還想,她是在酒吧間幹的。不是。

  她拿一把鑰匙放在手裡擺弄著,為了不去看他。

  她說:我是一個演員,你認識我。他沒有因為不認識她而表示歉意,他什麼也不說。這個人對別人的話已不再相信。他大概想,她發現了這一點。

  酒吧間關門了。他們來到了室外。他朝海天相連之處看了一眼。天際尚留一線落日的殘照。他談到夏天,談到了這個格外溫馨的夜晚。她似乎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對他說:因為我們哭了,他們就關門了。

  她把他帶到離海灘更遠,坐落在國道旁的一家酒吧。他們在那裡一直呆到天亮。就在那裡,他對她說,他現在到了困難時期。她說:為你生命的最後一個鐘點乾杯。她沒有笑。他說是的,是這樣,他真那麼想過,現在還那麼想。他強作笑容。他又對她說,他在城裡找一個人,想重新見到他,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才哭的,這個人他並不認識,他今晚才偶爾見到的,這是他一直等候的人,他一定要再見到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說:真是碰巧了。她又說:「這便是我走上前與你說話的原因,我覺得,那是由於你這絕望的心情。」

  她臉帶微笑,因為使用了「絕望」這個詞感到有些難堪。他不明白。他瞧瞧她,這還是第一次。他說:你在哭。

  他再一次仔細地打量她。他說:「你的皮膚那麼白,好像剛來海邊似的。」

  她說這是因為她的皮膚曬不黑,這種情況是有的——她想說些別的,但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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