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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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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斯脫跟珍妮脫離關係後的一兩年中,芝加哥、辛宰那提、克利夫蘭以及其他都市的社交界和商業界,就都看見他在社交上和營業上的精神好象返老還童一般蓬勃起來了。當他跟她同居的時候,他對於某些人物和某些事務的態度是疏遠的,淡漠的,現在,他用許多方面的權勢武裝起來,突然的重新露臉,儼然是一個享有特權的人,要來過問這事那事了,儼然是一個金融界和商業界的要人了。當然,他的年齡也已經大了幾歲。但從有些地方著,卻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心理上已經完全改變過的雷斯脫了。他沒有遇見珍妮之前,原是充滿著一個從來不知失敗的人的那種自信力的。因為象他那樣生長於奢侈之中,就只看見一個錢可通神的社會的樂觀方面,所做的事業又都是大規模的,而其所以能如此,又並非因為他是事業的創造者,而是因為他是事業的一部分,享有天生的權利,如同人人享有空氣的權利一般——因此之故,他就不得不產生一種足以蒙蔽清晰腦筋的幻覺。我們大家都很難知道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我們大家都很難感覺沒有經驗過的事態。我們這個世界所以似乎堅實而耐久,是由於我們並不曉得那種創造它的力;雷斯脫覺得他的世界堅實而耐久,也就因它並非自己創造的緣故。必定要經過巨大的風波,必定要曆過艱難的逆境,使他覺得自己已經跟傳統的力相抵觸,這才他會覺悟當初對於自身的評價或有錯誤,覺悟自己個人的欲願和意見在公眾的信念面前是要不值一文錢的。種族的精神,社會的好尚,乃至德國人所謂「時代精神」那一種東西,當其表現的時候,就有如對於某種制度負責一般,而社會組織的表現,也好像是基於一種精靈的或至少是超人間的複本的。他決不能對它抗拒。他決不能存心去蔑視它的命令。他那個時代的人,相信社會有特種組織的必要,除非他肯依順這種組織,他就很容易成為一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他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曾經排斥他,他的兄弟、姊妹、社會、朋友都曾排斥他。我的天,他這行動曾經產主多大的紛擾啊!就連命運也像是背著他了。他那地產的投機,就是他生平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一個不幸運的事例。這是為什麼的呢?難道天上的神道也是佑助他所認為不重要的那種社會組織的嗎?分明是這樣的。無論如何,他已經不得不把他所留戀的東西忍心割捨了,而他如今既已恢復本來面目,便又是一個雄健而堅強的人,雖不免有些被經驗所消磨,卻依然是有力量的,有價值的。

  至於他回想以前的事,所以常常不免有點兒痛心,那不過是他所應受的懲罰的一部分。他總覺得自己是逼不得已而做了生平第一樁醜惡而殘忍的事情了。他以為珍妮是不應該受這樣待遇的。她曾經對他表示十分的虔誠,而他如今竟將她拋棄,實在是可羞愧的。確實,他的為人遠不如她了。而最難堪的,就在他的行為實在不能以不得已的理由為藉口。他盡可以靠那一萬元過活;他盡可以無用這一百多萬的財產。社交的快樂是他一向不能忘情的一種引誘,然而沒有社交又何妨呢?他是不妨沒有社交的,然而他竟捨不得,而他又把另外一個女人的思想攙入裡邊,於是事情更加複雜了。

  這個女人跟珍妮一般好嗎?這是他不住向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她也一般好心嗎?她不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示殷勤,希圖把他從別個女人手裡奪過去嗎?這種行為是可欽佩的嗎?這是一個真正偉大的女人會做的事嗎?她畢竟是跟他相配的嗎?他應該跟她結婚嗎?他既知道自己對於珍妮法律上雖無責任,精神上實是負心,還應該跟誰結婚嗎?誰還值得跟他結婚嗎?這些思想不住在他腦子裡轉動。這些思想已經盤踞了他。他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殘忍而負心的事,始終都不能釋然。

  起先的物質上的錯誤,如今因加上精神上的錯誤而更複雜了。他是企圖用第二種錯誤來糾正第一種錯誤的。這能使他自己感著滿足嗎?這在心理上和精神上能夠得失相抵嗎?這能使他心境安適嗎?他想了又想,竭力要把他的生活去適應這個舊的(或寧說是新的)情境,然而他並不覺得更快樂。事實上,他倒覺得更壞了——他是充滿著怨氣和仇氣了。如果他跟嫘底結婚,他有時想,這不過是要用她的財產作武器去打擊其他的敵人,而這樣的結婚是他所深恨的。那時他寄寓在公會堂裡,每到辛辛那提去,總帶著一種疏遠和敵意的精神,同理事團坐著會議,總是沒精打采的,只願自己的心境能夠舒適,生活能夠有興味。然而他關於珍妮的政策卻沒有變更。

  當然,基拉特夫人對於雷斯脫的復興是非常關心的。她故意等了些時,暫不跟他通消息,後來才寫信到海德公園的地址(好象她並不曉得他住在那裡似的),問他,「你在哪裡?」這時候,雷斯脫對於他的生活的變化已經稍稍有點習慣了。他正想到自己需要一種同情的伴侶——當然是女性的伴侶。現在他已然脫離了珍妮,而業務上的往來也漸漸繁密,所以請他宴會的人漸漸多起來了。他曾經出現在好幾個鄉間別墅,都只帶著一個日本的僕人,證明他又是單身了。關於已往的事,誰都沒有對他提及。

  他既接到基拉特夫人的信,就想應該去看她。他覺得自己以前待她太怠慢了。跟珍妮分離以前的幾個月裡,他沒有去看過她一次。就是現在,他也還是延宕著,直等她打電話來請他晚餐,他才應召而去。

  在晚餐席上,基拉特夫人以主人的資格竭力招待客人。同席有阿蓬尼,是琴師,亞當·拉斯卡佛,是雕刻家,納爾遜·基司爵士,是從英國來的一個科學家,尤其奇怪的,還有雷斯脫多年沒有見面的貝利·陶其兩夫婦。基拉特夫人和雷斯脫見面之後,就用知己重逢那麼高興的態度對答起來。「你不覺得不好意思嗎?」她一見他進來就這麼說,「對我這麼冷淡法。我要好好的罰你一下呢。」

  「該怎麼罰法?」他微笑道。「我是不能辭罪的了。我想九十鞭子總該夠了吧?」

  「九十鞭子,嘿,真的!」她駁道。「你也太便宜了。你想想暹羅地方的犯人是怎麼罰的?」

  「下油鍋吧,我想。」

  「好吧,無論如何九十鞭子總太輕了些。我正想用個法子重重的罰你。」

  「那末等你想定了請通知我一聲,」他笑道。這時候,幫基拉特夫人作招待的特林肯夫人過來把他介紹給客人。大家就興奮地談起話來。雷斯脫本來很機敏,如今碰著這樣的場面,更加興致勃勃了。談了一會兒,他就去跟站在身邊的貝利·陶其打招呼。

  陶其對他非常的客氣。「你現在住在哪裡?」他問道。「我們跟你不見面,差不多要有——哦,還是什麼時候見過的?陶其夫人等著你說話呢。」

  雷斯脫覺察到他的態度跟上一次會面大不相同。

  「的確有好些日子了,」他不在意地回答道。「我住在公會堂。」

  「我前幾天還打聽你。你認識傑克遜·徒保亞吧?當然你認識的。我們正打算到加拿大去打獵去。你為什麼不加入呢?」

  「我不能加入,」雷斯脫答道。「現在手邊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等將來再說吧。」

  陶其很想同他繼續談下去。原來他已經知道雷斯脫被舉為c.H.D.公司的理事。顯然,他又回到世面上來了。但是那時已宣告坐席,他就不能夠再談。在席上,雷斯脫坐在基拉特夫人的右首。

  「改天我還要請你吃晚飯,你肯來嗎?」基拉特夫人趁其他客人語聲龐雜的當兒很誠懇地對他說。

  「當然來的,」他答道。「老實話,我早就要來看你了。可是現在的情形怎麼樣,你知道了沒有?」

  「我知道了。我已然聽見過許多。我所以要你來,也就是為此。咱們應該談一談。」

  十天之後,他又去看她。他好象覺得非跟她談一談不可。他感覺到煩悶和寂寞。已跟珍妮過了這麼久的家庭生活,覺得旅館生活實在難堪了。他好象必須找到一個有同情、有見識的人去一抒心中的積悃,那末還有比這裡再好的地方嗎?嫘底是很能體諒他的心事的。如果情勢能允許的話,她是立刻就肯讓他那堅實的腦袋枕在她的胸膛上的。

  「好吧,」他等一篇通套的寒喧過去之後就言歸正傳,「你要我對你怎樣解釋呢?」

  「你已經斷了她的念頭了嗎?」她問道。

  「這也不十分靠得住,」他莊嚴地回答道。「而且我不能說這全部事情是使我很快樂的。」

  「我也這麼想。我恨諒解你的心。我看見你在心理上是辛苦跋涉過來的,雷斯脫。我一向都注意著你,看著你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希望你心境能夠安貼。這樣的事情總是困難的,可是我始終以為這是唯一的辦法。非此是決然不對的。決然不能對的。你不能夠重新陷入一種貝殼的生活。你也同我一樣,是天生不配過那種生活的。你覺得現在這樣做法要有遺憾,但是換了一個做法也仍舊要有遺憾,並且還厲害些。你是不能象那樣子過一輩子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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