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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尤金興高采烈地,沒有覺察到米莉安話裡真正的惡意。既然這個最初的難堪時刻已經過去,他便滔滔地談著一般的事情,急於想使一切顯得盡可能簡單、自然。米莉安來的時候,他正在畫一幅畫,差不多已經完成了,所以很想聽聽她的批評。她勉強地斜著眼看了一下,可是等他問到的時候,卻什麼也不說。往常,她總竭力稱讚。她認為他這幅畫的確非常出色,可是卻打定主意一句話不講。她淡漠地走來走去,傲慢地看這樣、看那樣,問他怎樣弄到這所工作室的,恭喜他的好運氣。安琪拉,她斷定,是有意思的,不過精神上卻不屬￿尤金這一類型,所以應當遭到忽視。他做錯了一件事,這是明明白白的。

  「你非得陪威特拉太太一塊兒上我那兒去,」離去時,她說。「我給你們彈唱我最新學會的歌曲。我在古老的意大利和西班牙作品裡發現了一些最優雅的東西。」

  安琪拉過去一向對尤金做出很懂音樂的神氣,所以憎恨這個自命不凡的邀請,就和她恨米莉安的整個態度一樣。米莉安根本就不問她會不會彈琴,喜不喜歡音樂。她為什麼這麼傲慢——這麼自命不凡呢?尤金有沒有對她提到自己,對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壓根兒就沒有說什麼來表示自己也會彈,不過她奇怪尤金怎麼也一聲不吭。這在他似乎是太疏忽、太馬虎了。他正忙著想知道米莉安認為他的畫怎樣。在離去的時候,米莉安親熱地握住他的手,興沖沖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們倆會不合理地快樂的,」接著就走出去了。

  尤金終於也感覺到了這種惱怒。他知道安琪拉多少也感覺到了一點兒。米莉安是容易發脾氣的,就是這麼回事。她對他表面上的淡漠生氣了。對於安琪拉的容貌,她暗自下了一個批評,認為並不很出色。米莉安從態度上表明出來,他太太乾脆就算不了什麼,並不屬￿她和他所隸屬的那個優越的藝術世界。

  「你覺得她怎樣?」在她去後,尤金試探地問,因為他覺察到一陣強烈的反感,可是不知道到底是為了哪一點。

  「我可不喜歡她,」安琪拉鬧彆扭地回答。「她認為自己可愛極啦。她仿佛把你看作她的私有財產似的。因為你沒有告訴她,她竟然公開侮辱我。惠特摩的舉動也是這樣——她們全都侮辱我!她們全要侮辱我!哦!!」

  她突然流下眼淚來,哭著向臥室跑去。

  尤金跟在後面,驚慌、慚愧、懊喪、自己覺得很抱歉、幾乎給嚇壞了——他簡直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啦,安琪拉,」他竭力央告著,一面彎身對著她,想把她拉起來。「你知道並不是這樣。」

  「是這樣!是這樣!」她堅持著。「別碰我!別挨近我!你知道是這樣!你不愛我。我來到這兒以後,你壓根兒就沒有好好地待我。你沒有做一點兒你應該做的事。她當面侮辱我。」

  她抽抽噎噎地邊哭邊說。尤金立刻給她情緒上的這種固執的、意外的表現弄得痛苦、驚惶。他以前從沒有看見過安琪拉這樣,也從沒有看見過哪個女人這樣。

  「哎,安琪兒,」他竭力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知道你說的並不是實情。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你沒有告訴你的朋友——這是你該做而沒有做的事,」她喘息著大聲說。「她們還以為你是獨身。你把我藏在幕後,仿佛我是一個——是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你的朋友跑來,當面侮辱我。她們是這樣!她們是這樣!哦!」她又哭起來。

  她很知道自己在氣極了的時候所做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尤金需要嚴厲的責備;他過去的行為太壞了。這會兒,在一開始的時候,這正是一個治他一下的方法。他的行為是無可辯解的,只有一件事在她對他的評價裡挽救了他。他是個藝術家,浸沉在雲霧繚繞的藝術遐想裡,並不真受生活常規的約束。她催促他娶她,那是另一回事。他照辦了,也不能寬恕他。她認為他對她應該那麼做。不管怎樣,他們現在結婚了,他應該安分守己。

  尤金站在那兒,這個嚴厲的指責象把刀似的刺痛著他。他心裡想,他隱瞞起她來,並沒有什麼用意,只是想暫時稍許保護一下自己。

  「你不應當這麼說,安琪拉,」他央告著。「沒有什麼人不知道——至少也沒有什麼我在意的人了。我先沒有細想。我並沒有想隱瞞什麼。我要寫信告訴所有該知道的人。」

  他仍舊覺得受了損害,即使在傷心的時候,她也不該這樣無情地攻擊他。他錯了,這毫無疑問,但是她呢?這是一種辦法嗎,這是真正的愛情嗎?他內心裡一陣陣翻騰著。

  他把她摟在懷裡,撫摩她的頭髮,請求她原諒。最後,等她認為已經懲罰夠了他,他是真後悔了,將來會補償贖罪的時候,她才假裝聽著,然後突然張開胳膊,摟著他的脖子,開始擁抱他、吻他。熱情當然是這件事的結局,不過整個事件卻在尤金心上留下了一種不愉快的印象。他不喜歡吵吵鬧鬧。他倒喜歡米莉安的高傲淡泊,瑙瑪的愉快機靈和克李斯蒂娜·錢獷的超越恬淡。這種吵鬧的、粗暴的、怒惱的情緒不是一個適合他生活的花招。他瞧不出這怎麼會助長他們之間的愛情。

  不過,他心裡想,安琪拉還是親切可愛的。她是個瘦小的姑娘——不象瑙瑪·惠特摩那樣聰明,不象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錢獷那樣能夠自衛。歸根結底說,她或許是需要他照顧和愛護的。也許,他和她結婚對她、對自己都頂好。

  他心裡一面這樣想,一面把安琪拉摟在懷裡搖晃。安琪拉躺在那兒,感到心滿意足。她贏得了一個極端重要的勝利。她開始得很對。她開始對付尤金的方法也很對。她要在道德上、理智上和情緒上比他佔優勢,而且要保持這種優勢。那末這幫自命不凡的女人就都去她們的吧。她可以保有尤金,他要成為一個名人,她就是名人的妻子了。這就是她所希望的。

  第四章

  由於安琪拉這樣一發作,尤金趕快通知了他還沒有通知的那些人——蕭梅雅、他的父母、茜爾薇亞、瑪特爾、哈得遜·都拉——接著就收到了一些賀喜的卡片和信件,表示驚奇和有趣。他帶著和好的精神把這些全交給了安琪拉。等事情完全過去以後,她理會到,自己叫他很不愉快地大吃了一驚,她顯然為了用心計而弄得他很難堪,所以急於想用個人的情感來給他一些補償。尤金不知道,儘管安琪拉身材瘦小,並且在他看來還有點兒孩子氣,可是她卻是個很有想頭的女人,處理個人事務的時候非常精明。當然,她是被卷在對尤金的愛情的大漩渦裡,這是令人煩亂的,她不明白他心裡的情感與哲學思想的界限,不過她卻本能地明白,促使夫妻之間以及夫妻跟世界之間的關係穩定的是什麼。對她說來,結婚誓言是一點兒不含糊的,他們要互相廝守;從此以後,不應當有什麼不符合結婚誓言的精神和形式的思想與情感,更不應當有什麼那樣的行動。

  尤金多少也感覺到了一點兒,不過卻不夠確切和徹底。他沒有正確地估計一下她對她自己的信念所抱的那種堅決的態度。他認為她的個性或許可以感受到一點兒他的寬大與和藹。

  她必須知道人——尤其是男人——在性格上多少是不穩定的。人生不能由冷酷嚴密的規則來加以支配。嗐,這是誰都知道的。你可以竭力試試,為了保全自己和社會外表,應當盡可能管住自己,可是如果你錯了——而且你很容易犯錯誤——那可不是犯罪。當然,戀戀地望著一個別的女人並不是犯罪。如果你給欲念壓倒,走錯了路,那畢竟不也合乎情理嗎?造成欲念的是我們自己嗎?當然不是,那末如果我們沒能完全控制住欲念的話——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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