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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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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相當粗魯的人,」主人回答。「我早就怕你呆不下去。我想你也不夠強壯。喏。」他攤開三塊五毛錢。尤金聽到他為自己的抱怨作出這套古怪的解釋,感到莫名其妙。他非得跟那些人好好相處嗎?他們就不必跟他好好相處嗎?這麼說,都市里竟然這樣殘酷無情。 他回到家裡,洗乾淨了臉和手,然後立刻又跑出去,因為這會兒不是可以沒有工作的時候。一星期後,他找到了一個職業——給一家房地產公司做跑房子的人。這工作要求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把空房子的數目報進去,然後在窗子裡張貼「出租」的招貼。這工作每週可以拿到八塊錢,並且似乎還有加薪的機會。要不是這家公司在三個月之後倒掉的話,尤金或許會無限期的在那兒呆下去的。那會兒已經到了穿秋裝和需要一件大衣的時候了,但是他並沒有向家裡訴說。他想不管情形好壞,總要裝著混得挺好。 這時候,有件事促使他對人生的看法變得冷酷和敏銳,那就是他在某些方面所見到的奢侈浮華。在密執安大街和草原大街,在亞西蘭大街和華盛頓大街,有些地段造滿了尤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華麗的房屋。他對設備的富麗、草地的幽美、窗子的裝飾,以及呆在它們裡面照料它們的僕役的顯耀,感到吃驚。他生平第一次看見穿制服的僕役站在門口:他遠遠地看見大姑娘和娘兒們。他覺得她們簡直豔麗驚人——她們的服裝那樣漂亮;他看見青年人舉止出眾,這也是他以前從沒有見過的。這幫人准就是報紙上經常提到的社會名流了。他的理智還不能加以區別。假如有好衣服、好裝飾,社會上的名望自然也就跟著來啦。這使他第一次看出來,一個從鄉間來的初出道的人的景況和世界所能呈現出的景況——或者不如說是它博施給頂兒上的某些人的景況——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這稍許挫折了他,使他傷感。人生是不公平的。 秋天的這些日子,帶來了枯黃的樹葉、凜冽的寒風、飛揚的煙霧和盤旋的塵土,這也告訴了他,都市會是殘酷的。他遇見衣衫襤褸、眼眶下凹、憂鬱憔悴的人;他們也望著他,顯然是萬分絕望的。這些可憐的傢伙似乎都是給困難的情況折磨成這副樣子的。假如他們討飯的話——他們也難得向他討,因為他的樣子也不象走運的——他們總是說,不幸的境況把他們弄到這步田地。你很容易就會失敗。如果你不留神,你真就會挨餓——都市很快就教給了他這一點。 這些日子裡,他變得非常孤獨。他並不太愛交際,自己又是內向的,而且沒有錢——或是自認為沒有錢——來交朋友。因此他夜晚在路上徘徊,對自己所看見的景象感到驚異,再不然乾脆就呆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女房東伍德羅福太太倒是挺好的,夠慈祥的,但是她並不年輕,不合乎他的幻想。他在想著姑娘們,多麼傷心,沒有一個來談談。絲泰拉完了——那場夢已經過去。他多會兒再找得著一個象她那樣的人呢? 他徘徊了將近一個月。在這時期裡,他被迫用了些母親匯給他的錢,按分期付款辦法,買了一身衣服。隨後,他找著一個事情,給一家洗衣店做趕車的。因為每星期拿得著十塊錢,所以這工作似乎挺好。他在不累的時候,偶爾也畫上兩筆,不過他畫的畫似乎毫無道理。這樣,他在那兒工作,在他應該找個搞美術的門路、或是去學美術的時候,反而駕著一輛貨車東奔西走。 那年冬天,瑪特爾寫信告訴他,絲泰拉·阿柏爾頓的父親上堪薩斯州去了,所以她也搬到那兒去;她還說,母親身體不很好,盼望他回家去住一陣子。大約就在這時候,他結識了一個在洗衣店工作的蘇格蘭小姑娘,名叫瑪格蘭·杜佛,很快就跟她發生了關係,在他跟女人的經歷中創下了一個先例。以前,他從來沒有跟一個姑娘發生過關係。現在,突然,他置身於一件風流韻事裡,這喚醒了他性格上的一種新癖好,這種癖好即使不壞,至少也會造成紊亂。他愛女人,愛她們的曲線美。他愛容貌的美,往後更愛心靈的美——他現在就已經模糊不定地愛著——可是他的理想這會兒對他還不夠清楚。瑪格蘭·杜佛代表著一種質樸的態度、一種亢爽的精神、一種美好的體態、一種清秀的容貌——此外就沒有別的了。可是他的情欲,隨著苟合而滋長,變得非常強烈。幾星期後,它幾乎壓倒了一切。他熾熱地盼望每天都跟這姑娘呆在一塊兒——而她也很願意他這樣,只要這種關係不變得太顯眼的話。她稍微有點怕她的父母,雖然那兩個人,因為是工人,很早就休息了,而且睡得十分熟。他們似乎並不管她早年跟小夥子們的胡鬧。最近的這一次也不算稀奇。它熱烈了三個月——尤金是迫切無饜的:這姑娘並不是這樣,不過她是柔順的。她喜歡他這種熱情的表現——她所激起的這種強烈的、火熾的熱情,可是不久以後,她有點厭倦了。接著,個人之間的小衝突發生了——嗜好上的衝突、見識上的衝突、興趣上的衝突。他的確不能跟她談什麼正經事,自己的比較細膩的情緒也得不著反應。在她那方面,她發覺他毫不欣賞她所喜愛的小事情(戲劇化的玩笑,以及別的男女青年所說的機靈話)。她對於服裝的雅致大方倒還知道一點,至於什麼別的,美術、文學、時事,她壓根兒全不知道;尤金儘管年輕,對這個偉大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卻非常敏感。偉大的名人和偉大的聲譽在他的耳朵裡震響——卡萊爾①、愛默生②、托洛③、惠特曼④。他讀到大哲學家、畫家、音樂家,掠過西方學術天空的無數流星;他好奇地猜想著。他覺得仿佛有一天,他也會給召喚了去做點事情——在他的青春熱忱裡,他多少想到這或許不久就會發生。他知道跟他鬼混的這個姑娘羈絆不住他。她引誘了他,可是受了引誘之後,他便是主人,是裁判,是批評家。他開始覺得自己用不著她也可以生活下去——他覺得自己可以找著一個比較好的姑娘。 -------- ①卡萊爾(1795—1881),英國散文作家。 ②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兼詩人。 ③托洛(1817—1862),美國作家。 ④惠特曼(1819—1892),美國詩人。 自然,這種態度必然會促成熱情的冷卻,正和熱情饜足了之後,就會促成這種態度的發展一樣。瑪格蘭變得很冷淡。她有時討厭他的自命不凡,討厭他的傲慢的聲調。他們為小事情爭執。有天晚上,他用那種一向傲慢的態度說出一件她應當做的事。 「噯,別這樣自作聰明!」她說。「你說話老象你是我的主人似的。」 「我是的,」他玩笑地說。 「是嗎?」她驟然生氣了。「還有別人呢。」 「嗐,你多會兒打定主意,多會兒就可以跟他們去。我很樂意。」 雖然這實際上只是一句不合時宜的玩笑,用意並不象聽起來那麼冷淡,可是那腔調卻傷了她的心。 「呃,我這會兒就打定主意了。除非你要來,否則不必再來找我。我可以過下去。」 她把頭一昂。 「別胡說,瑪吉兒①,」他瞧出自己話說錯了,忙這麼說, -------- ①瑪格蘭的愛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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