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三四


  在她居住的同一幢房子裡,住著一位戲院的職員弗蘭克·海爾先生,他是標準劇院的經理,還有他的太太,一個相貌動人、膚色微黑的三十五歲的女人。他們這種人在今天是美國非常普遍的,生活能很體面地過得去。海爾每星期薪水收入四十五元。他的妻子極其嫵媚,擺出年輕人的派頭,不高興過管理家務和養兒育女這樣的家庭生活。他們住在杜洛埃與嘉莉上面的那一層,跟他們一樣,也佔有三個房間。

  嘉莉到這裡以後不久,海爾太太就跟她建立起社交關係,有時一同出去走走。有好長一個時期,這是她唯一的伴侶,而這位經理太太的閒談便成了她瞭解世界的途徑。這些瑣碎的小事,這些對財富的頌揚,這些在言語中表達的因襲的道德觀點,從這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心裡透露出來,進入嘉莉的耳朵裡,一時使她的思想混亂起來。

  另一方面,她自己的感覺,倒是一種矯正的力量。無法否認老是有一種力量要她向上。她的感情老是提醒著她。在門廳對面的那套房間裡,住著一個年輕姑娘和她的母親。她們是一個鐵路公司的司庫的妻子和女兒,從印第安納州的埃文斯維爾來的。女兒到這裡來學音樂,母親來給她做伴。

  嘉莉和她們並沒有來往,但是她看見那個女兒進進出出。有些時候,她看見她坐在客廳的鋼琴旁,還時常聽到她彈琴。就她的社會地位來說,這個年輕的女人穿著得特別講究,戴著一兩隻嵌寶戒指,彈琴的時候在嫩白的手指上閃耀。

  現在,嘉莉受到了音樂的感染。她那易感的心弦與某些曲調產生了共鳴,正如豎琴的弦線,逢到鋼琴上彈同一音調時產生的共鳴一般。她並不天生多愁善感,可是在她身上一般所謂的情感卻很豐富,這使她對某些令人銷魂的音弦產生迷惘惆悵的反應,勾起她對所缺少的東西的嚮往,使她對已經取得的東西更加緊握著不放。有一支短歌,那個年輕的女人彈得非常婉轉纏綿。

  嘉莉是從下面客堂敞開的門裡聽到的。那正是將近黃昏的時候,在遊手好閒的人們、流浪者的眼裡,事物往往會帶有些哀怨的味兒。心神會遙想海角天涯,帶回幾許淡忘的、消逝了的歡樂。嘉莉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杜洛埃早晨十點鐘就出去了。她自尋消遣,散了一會步,看了杜洛埃留在那裡的伯莎·莫·克萊①寫的一本書,可是她不大喜歡這本書,後來換上了晚裝。現在她坐在那裡,眼光掠過公園,滿懷哀怨,意氣消沉,就像一個渴望變化和生活的人在這種情景下所表現的那樣。

  ① 伯莎·莫·克萊為英國作家夏洛蒂·莫尼卡·佈雷姆(1836—1884)的筆名,曾寫過不少冒險傳奇小說。

  正當她思量著自己的新處境時,樓下客堂裡的琴聲悄悄地傳了上來。她的思想隨著琴聲染上了色彩,糾纏不清。她回想起自己短短的經歷中所遭遇的最樂意的和最傷心的事情來。她一時變成了一個懺悔者。

  正當她處於這種心情中的時候,杜洛埃走了進來,隨身帶來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氛。當時暮色蒼茫,嘉莉忘記了點燈。壁爐中的火也很微弱。

  「嘉德,你在哪裡?」他說,用他替她起的小名叫她。

  「在這裡,」她回答。

  她的語聲裡有些微妙與孤獨的意味,但是他沒有聽出來。他心中缺乏詩情,不會在這種情景中趕到一個女人身邊,對她感到的生活中的淒苦給以安慰。他沒有這麼辦,倒是劃了一根火柴,點上了煤氣燈。

  「喔唷!」他叫道,「你哭了。」

  她眼睛裡還留著模糊的淚痕。

  「噓,」他說,「你用不著這樣。」

  他拉過她的手,從他好心腸的自我主義出發,以為或許是由於他不在家,使她感到了寂寞。

  「現在好了,」他說下去,「一切都很好。讓我們隨著這音樂跳一會華爾茲吧。」

  這是個最不識時務的提議。這使嘉莉看清楚他是無法同情她的。她表達不出能反映他的缺點或者清楚地區別他們倆之間的差別的話,但是她感到了這一點。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

  一天晚上,那個女孩子邁著輕快的步伐跟她母親出去時,杜洛埃對她的風度作了一些評論,這使嘉莉看透了那些自命不凡的女人所採取的某些時髦的小動作的性質和作用。她照著鏡子,噘起嘴唇,同時把頭微微一抬,像她所看到的鐵路公司的司庫的女兒所做的模樣。她把身子輕輕一擺,撩起裙子,因為杜洛埃曾經誇讚過那個女孩子和別的女人的這個動作,而嘉莉正是天生善於模仿的。她開始懂得了那些愛虛榮的女人毫無例外地都會做出來的那些小動作的訣竅。總之,她對風度的知識成倍增長了,她的模樣也隨之而發生了變化。她變成一個很有風度的姑娘了。

  杜洛埃發覺了這一點。一天早晨,他看見她頭髮上的新蝴蝶結和梳的新髮式。

  「你這樣打扮很好看,嘉德,」他說。

  「是嗎?」她嬌媚地回答。這使她想在當天嘗試採用些別的打扮的辦法。

  她腳步放得比以前輕了,這是她要想模仿那司庫的女兒的結果。同屋的那個年輕姑娘的風度到底給了她多少影響,是說不盡的。她看見她過著充滿魅力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對她們兩個都是新鮮的。對這個年輕小姐說來,芝加哥是新鮮的。她對埃文斯維爾所不能提供的經歷,感到得意洋洋。她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她強烈地感覺到她父母能送她來芝加哥學習的高人一等的地位。她每一個行動都反映了她的驕矜和自滿。她彈琴很有氣派。

  嘉莉不得不認為這種人物很了不起。她被這種人的冷漠無情所激起的遺憾,阻礙不了她學樣兒的欲望。要是她也能那樣才好呢,她准會在這些風流瀟灑的人物面前露一手。

  晚上,鋼琴邊安著有紅燈罩的高高的鋼琴燈,在它的玫瑰色的燈光下,司庫的女兒在彈琴、唱歌,這時嘉莉發現並感到了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倘使歌聲能夠像有一次那樣激起她流淚的情思,那麼這年輕姑娘的物質狀況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啊。在嘉莉心上,歌聲和燈光在華麗的服裝、炫耀的姿態、閃光的鑽戒上投射下一種靈光。這使物質世界的表面上增加了不可言喻的魅力。因此,當赫斯渥來訪的時候,他所看到的這個年輕女人,已遠不是杜洛埃最初與之交談的那個嘉莉了。原先在服飾和姿態上的缺點已經不見了。她漂亮、文雅,因不夠自信而非常靦腆,大眼睛裡透露著孩子般的天真,使這位男人群中的一本正經的偽君子大為傾倒。這種新鮮事物對陳腐事物的誘惑力,自古有之。倘使他對於天真爛漫這樣的青春之美還有一點鑒賞力的話,現在都複燃了起來。他細細看著她俏麗的臉龐,感到那兒閃耀著年輕的生命的微妙的光輝。在那雙澄澈的大眼睛裡他就看不到他縱情聲色的天性能夠瞭解的那種狡詐。如果他在那裡覺察到了一點虛榮心,他倒認為這是一件討人喜歡的事情。

  「我不知道,」當他坐著馬車回去時說,「杜洛埃是怎麼把她弄到手的。」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思想感情要比杜洛埃高明得多。

  馬車在遠遠後退的兩行煤氣燈之間顛簸前進。他抱著戴手套的雙手,一味只想著燈光明亮的房間和嘉莉的臉龐。他在玩味青春之美所給人的樂趣。

  「我要送她一束花。杜洛埃不會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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