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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會是可能的嗎?」喬夫人問道,「看這個孩子講的是什麼呀?」

  「夫人,我的看法是,」彭波契克先生說道,「這是一頂轎子。她是輕浮的人物,你知道,她非常輕浮,輕浮得要坐在轎子裡享受生活,消磨時光。」

  「舅舅,你過去見過她坐在轎子裡嗎?」喬夫人問道。

  「我怎麼能見過?」他被逼得只有承認事實,說道,「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她。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一眼。」

  「我的天哪,舅舅!你過去是怎麼和她談話的?」

  「你怎麼還不明白?」彭波契克先生有些怒氣地說道,「過去我到那裡去,只被領到她住的臥室門口。她把門開出一條縫兒,就在那裡和我講話。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啊,夫人。當然,這小孩到裡邊去玩了。孩子,在那兒你玩些什麼?」

  「在那裡我們玩旗子。」我說道。(我得請你們允許我陳述一下我的情況;後來每當回憶起當時所講的彌天大謊時,連我自己也感孫心涼肉跳。)

  「玩旗子?」我姐姐重複了我的話。

  「一點不假,」我說道,「埃斯苔娜搖一面藍色旗,我搖一面紅色旗,而郝維仙小姐搖的一面旗子上面閃耀著許多小金星。她從馬車車窗裡伸出手來搖。然後我們又舞劍,而且一面舞劍,一面歡呼。」

  「舞劍!」我姐姐又重複了一聲。「你們的劍是從哪兒來的?」

  「劍都是從食櫥中拿出來的,」我答道,「我還看到裡面有手槍,還有果醬,還有藥丸。房間裡根本沒有陽光,點了許多蠟燭,房間就靠燭光照明。」

  「那倒是真的。」彭波契克先生說道,而且很莊重地點點。「確實是這個樣子,我曾經親眼見過的。」然後,他們兩人又睜圓眼睛看著我,而我在面孔上擺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機警神氣,也睜圓了眼睛望著他們。同時,我用右手玩著右邊的褲腳管,把它提出許多褶來。

  如果他們再問我一些問題,可以肯定,我一定會露出馬腳。本來我還想講,在那個院子裡有一隻氣球。我簡直是孤注一擲,亂說一頓。不過我想創新的玩藝兒又被其他的新奇事兒干擾了。究竟是講院子裡的氣球,還是講制酒作坊裡的熊,我尚在猶豫之中。這時,他們聽了我的講述,引起強烈的好奇,正在討論著這些怪事,因此我便逃過了露馬腳。直到喬從鐵匠鋪回來喝茶休息的時候,他們還在爭論著。於是我姐姐便把我講的又告訴了他,這當然不是為了討他喜歡,而是為瞭解一解她自己心頭的鬱悶。

  聽了我姐姐的轉述,我看到喬睜大了他的藍眼睛,滴溜溜地對著廚房四周瞧來瞧去,表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驚詫。這時我突然懊悔起來。不過我所說的懊悔只是對喬一個人,而對另外兩個人則絕無悔意。我是對喬,也僅僅是對喬有歉意,自覺是個小妖精。他們正在爭論著,現在我和郝維仙小姐相識了,又得到了她的恩惠,我將會從她那裡得到什麼結果呢?他們堅決認定郝維仙小姐一定會為我做些什麼,但究竟以什麼方式他們卻猜不透。我姐姐最希望得到她的財產,而彭波契克先生認為最好還是給我一筆錢,使我能擠進上等貿易商行當個學徒,比如說,做穀物種子的生意。喬這時提出一個非常好的看法,卻被他們兩人丟了個大白眼。喬說,郝維仙小姐可能會給我一條搶吃小牛肉片的狗。我姐姐一聽便劈頭罵道:「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你只能幹笨活,最好還是滾過你那打鐵間去幹活兒吧。」喬聽了,自感沒趣地走了。

  彭波契克先生離開後,我姐姐忙於洗碗涮碟,我便偷偷溜進了喬的打鐵間,坐在他旁邊,一直等到他幹完了晚上的活,這才對他說:「現在趨爐火還沒有熄,喬,我想和你談點事。」

  「皮普,你要談什麼?」他把釘蹄凳放在熔鐵爐旁邊,說道,「你就告訴我吧,皮普,你要說什麼?」

  「喬,」我抓住他那卷上去的襯衣袖管,在食指和拇指之間絞來絞去,「你記得剛才說的郝維仙小姐的事嗎?」

  「怎麼會不記得?」喬說道,「我相信你所說的!真有趣!」

  「喬,這太糟了,我說的全是假話。」

  「你在說什麼,皮普?」喬大聲說道,非常驚訝地向後縮了一下,「難道你的意思是你剛才說的——」

  「確實是的,全是假話。」

  「你說的難道沒有真話嗎?皮普,難道連黑天鵝絨的馬車也肯定沒有嗎?」因為我站在那裡直搖頭,他又說:「皮普,至少總有狗吧,你說呢?」他以勸告的口吻說道:「要是沒有小牛肉片,至少有狗,是嗎?」

  「喬,連狗也沒有。」

  「總有一條狗吧?」喬說道,「至少有一條小哈巴狗吧,你說呢?」

  「沒有,喬,根本什麼狗也沒有。」

  我不帶任何希望地盯住喬,而喬卻尷尬地凝視著我,說道:「我說老兄弟皮普!你這可幹不得,我的老朋友!你這樣以後會變成什麼人啊?」

  「簡直太糟了,喬,你說是不是?」

  「真糟糕!」喬大聲喊道,「糟糕透頂!什麼魔鬼纏住你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魔鬼纏住了我,喬。」我答道,放下了他的襯衫袖口,坐在他腳旁邊的煤灰堆上,低垂著頭。「不過,過去你要是不教我把奈夫說成賈克,那可多好,我的靴子要不是這麼笨重,我的雙手要不是這麼粗糙,那可多好。」

  於是我便把心裡話對喬兜了出來。我說自己太不幸了,不能向姐姐及彭波契克先生道出真情,因為他們對我委實太粗暴。我說在郝維仙小姐家中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年輕小姐。她簡直太驕傲了,總是說我太平常了。我也知道我太平常,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平常才好,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說了假話。說真的,究竟是因為什麼,我一時也弄不清。

  這個問題簡直太玄了,對喬來說和對我自己一樣,是個難以處置的問題。不過喬所採取的是回避玄而又玄的問題,不理會倒反而把結打開了,一切就煙消雲散了。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皮普,」喬稍許思索了片刻說道,「那就是,說謊總歸是說謊。不管是因為什麼而說謊,都是不應該的。說謊這個東西也是來自說謊的祖宗,又會傳給別人。皮普,今後千萬別再對我說謊。說謊這玩藝兒不能使你擺脫平常,我的老兄弟。至於什麼叫平常,我是弄不清楚的,但我感到在有些地方你是不平常的,比如說在小個子這方面你就是不平常的,也許在做學問方面,你也是不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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