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我姐姐給我們切面包、塗奶油,總是手腳麻利,十分輕快,而且動作一成不變。一開始,她先用左手把麵包緊緊地壓在她的圍嘴上,自然,有時是一根別針,有時又是一根縫衣針紮進了麵包,我們也就連針連麵包都吃進嘴裡。接著,她抹一些奶油在餐刀上,不多,就一點兒,然後再塗到麵包上。她麻利得活像藥房中的藥劑師在做膏藥,一把刀子在她手上運用自如,兩面塗油,十分敏捷。薄薄的奶油均勻地塗在麵包上,沒有一處遺漏。然後,她用餐刀在膏藥的邊上做最後一次精心塗抹,結束後,從麵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在這片麵包和整只麵包完全分離之前,她加上一刀,把它一分為二,一塊給喬,另一塊給我。

  當時我確實很餓,但是我不敢吃這一份麵包。我想我一定要保留一些給那個可怕的朋友吃,還要留一些給他的夥伴,也就是那個更加可怕的年輕人。我知道我姐姐治家謹嚴,管理認真;我要想偷些什麼,看來從食櫥中是找不到的。所以,我決定把這一大厚片奶油麵包放在褲腳管中。

  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要有決心,而且要努力才行。我發現這是很難的事。這就好像我必須下定決心從很高的屋頂上跳下來,或者跳進一片深水中。更加困難的是喬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前面曾提到過,我和喬兩個同是這房屋中的淪落人,他心地善良,與我友好相處。在吃晚餐時,我們有個習慣,要比較一下吃麵包的速度,不時地悄悄拿起所啃的麵包比一下,並且相互會心地表示讚美。這樣,我們啃麵包就越啃越有勁。今天晚上,喬幾次邀請我比賽,並且展示出他飛快吃剩下的一個小塊。他要和我像往常一樣進行友誼競賽。但是,每一次他都看到在我的一隻膝蓋上放著我那只黃色的茶杯,在另一隻膝蓋上是我一口還沒有咬過的奶油麵包。最後,我不得不孤注一擲。我沉思的結果是這件事不能不做,而且要看准機會,於不知不覺中把它辦好。於是,我看准了喬注視我後剛把頭轉過去的這一刹那,趁機把奶油面包裝進了我的褲腳管。

  喬以為我胃口不好不想吃,因此也感到無精打采,渾身不舒服。他心思沉重地從麵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似乎吃起來不得勁。一小口麵包在他嘴裡細磨慢嚼,比平常所用的時間要長得多。他邊嚼邊想,最後才像吃藥丸一樣把它吞下去,然後他準備咬第二口。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突然發現我的奶油麵包已經無影無蹤。

  喬感到驚詫,甚至有些愕然,一小口麵包停在兩排牙齒中間,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我。這一切都逃不脫我姐姐那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

  「你怎麼了?」她說著,聲音中帶著嚴厲,並且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來。

  喬對我搖著頭,用非常嚴肅的規勸口吻低低地對我說:「哎呀,你該懂!皮普,我的老夥計,你可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一嚼不嚼吞進去,會卡在什麼地方的,皮普。」

  我姐姐用比剛才更嚴厲的聲音追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你要是能把它咳出一點兒,皮魯,我勸你還是咳出來好。」喬嚇得已慌了手腳,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禮儀固然是禮儀,你的身體也還是你的身體。要注意健康。」

  這時我姐姐火氣上來了,再也按捺不住,奔過來撲向喬,抓住他兩頰的絡腮鬍子,把他的頭在後牆上撞了好一段時間。我坐在牆角邊,心中深感負疚,因為一切由我引起。

  「好吧,你現在總可以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吧,」我姐姐急得氣都透不過來了,「你這個瞪著眼的該千刀萬剛的大肥豬。」

  喬毫無辦法地看了一看她,接著又毫無辦法地咬了一口麵包,然後又看了看我。

  「皮普,你要懂得。』喬對我說,帶著嚴肅的神情。他最後一口把麵包全部塞進嘴巴,真心誠意地和我談心裡話,仿佛只有我們兩人在這裡似的。「你和我永遠是情如手足的朋友,我絕不會做出告發你的事,任何時候都不會。不過,」他移動了一下椅子,在地上找了一陣,然後繼續說道,「像你這次把它一口吞進去,真是太不尋常了。」

  「他把麵包,一口吞進去了,是不是?」我姐姐大聲叫道。

  「老夥計,我告訴你,」喬望著我說道,卻沒有望著他妻子,剛才吃進去的麵包,還在嘴裡沒有咽進去,「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和你一樣,時常喜歡吞食。而且,我在孩子時就已經是一個吞食能手了。但是,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可以和你相比的。皮普,你真走運,吞進這麼一大塊麵包竟然沒有死。」

  我姐姐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像釣魚似的把我拎了起來,一開口就把我的膽嚇破了。她說:「你還不快過來,讓我給你服一劑藥。」

  不知道是什麼獸醫把古代用的柏油水又當作了不起的萬靈藥復興了。喬夫人把它當寶貝放在食櫥中,作常備藥。柏油水肮髒不堪,難以入口,正因為此,她的確相信它有治百病的功效。在最幸運的時候,這種藥竟被當成了最上等的補品,要我大喝特喝,使我走到哪裡都感到有一種味道,和新築成的籬笆味差不多。何況今天是個特殊的夜晚,我發生了緊急病情,於是被逼喝了一品脫這種混合補劑。我姐姐為了使我喝得舒服、恢復得快,把我的頭夾在她的胳肢窩下面,像用拔靴器拔靴子的架勢,把柏油水灌進我的喉嚨管裡。喬也倒了黴,喝了半品脫,也是被逼得硬吞進去的。他本來坐在爐火前慢慢細嚼剛才吃進去的麵包,同時漫不經意地思索著,而現在給弄得心煩意亂。他被逼吞藥是因為「他剛才大吃了一驚」。其實我以為,剛才他並沒有大吃一驚,而現在才是真正的吃驚不小。

  良心,無論在譴責成人還是譴責兒童時,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從良心譴責孩子這點來看,我可以作證。我的良心裡有個秘密的負擔,而褲腳管裡又有另一個秘密的負擔,兩個秘密通力合作,這種良心的譴責,真是一個嚴重的處罰。一方面,我準備去偷喬夫人的東西,一想到它便有一種犯罪感。我從來不會想到去偷竊喬的東西,因為我認為家中的物品沒有一件是他的。另一方面,無論我坐著,還是被派到廚房裡幹些小事情,我都要用手按住褲腳管裡的奶油麵包。這兩方面加在一起幾乎使我發狂。這時,沼澤地吹來的風把爐火吹得很旺,閃動著光芒。我仿佛聽到從外面傳來的聲音,那個腿上帶著鐐銬的人的聲音。他曾要我發誓保守秘密,而現在似乎正向我發話,說他餓極了,挨不到明天早晨,要我立刻給他送吃的東西去。一會兒,我又想到那個年輕人。那人花費了很大氣力才阻止了這年輕人來挖我的心肝,可如果這年輕人餓得等不及了,或者搞錯了時間,把明天當成今夜,那他馬上就會來挖我的心肝五臟了!如果說世上真的有那種令人恐懼的事,把人們嚇得頭髮倒豎,我的頭髮一定會倒豎起來。不過,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回事。

  這是聖誕節前夕,我不得不坐在荷蘭自鳴鐘旁邊,拿一根鋼棒攪拌明天要用的布丁原料,從七時攬到八時。我一面幹活一面感到腿部的負擔,同時聯想到那個人腿部的負擔。我不停地幹著活,快把那塊奶油麵包從褲腳管中震盪出來了,簡直無法控制。幸虧脫身的機會來了,我真想馬上回到我的亭子間臥室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