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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白天過去了——白天?這叫什麼白天:剛一到來就匆匆離去——黑夜重又降臨。夜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促。漫長是因為它那死一般的寂靜,短促是因為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飛逝而去。一時間,他狂暴不已,罵罵咧咧,一時間哭哭嚷嚷,揪扯頭髮。與他同一教派的幾位長老曾來到他的身邊做禱告,叫他用咒駡轟了出去。他們又一次走進來,打算奉獻一番善舉,他乾脆把眾人打跑了。

  禮拜六夜裡。他只能再活一夜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天已經破曉——禮拜天到了。

  直到這可怕的最後一夜,一種意識到自己已經瀕臨絕境的幻滅感向他那晦暗的靈魂全力襲來。他倒也不是抱有什麼明確的或者說很大的希望,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寬恕,而是他認為死亡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仍然很模糊,根本無法細想下去。他同那兩個輪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談話,兩人也沒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醒著坐在那裡,卻又在做夢。他時時驚跳而起,嘴裡喘著大氣,渾身皮膚滾燙,慌亂地跑來跑去,恐懼與憤怒驟然發作,連那兩名看守——他們對這類場面早已屢見不鮮——也膽戰心驚地躲著他。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變得十分可怕,看守嚇得不敢單獨和他面對面坐在那裡;只得兩個人一塊兒看著他。

  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想著往事。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飛來的什麼東西打傷,腦袋上還紮著一塊亞麻布。紅頭髮技散在毫無血色的臉上,鬍鬚給扯掉了不少,這時成了一綹一綹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澤。好久沒有洗澡,皮膚給體內的高燒烤得起了折皺。八點——九點——十點。如果這不是嚇唬他的惡作劇,而是果真這樣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小時,到它們轉回來的時候,他又在什麼地方。十一點。前一個小時的鐘聲剛剛停止轟鳴,鐘又敲響了。到八點鐘,他將成為自己的葬禮行列裡唯一的送喪人。現在是十一點——

  新門監獄那些可怕的牆壁把那麼多的不幸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隱藏起來,不單單瞞過了人們的眼睛,而且更多更長久的是瞞過了人們的思考——那些牆壁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慘狀。幾個從門外路過的人放慢腳步,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絞刑架的那個人在幹什麼,人們要是看得見他,那天夜裡可就別想安然入睡了。

  從黃昏直到差不多午夜,人們三兩成群來到接待室門口,神色焦慮地打聽有沒有接到什麼緩期執行的命令。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又將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傳給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劃劃,相互議論,說他肯定會從那道門裡出來,絞刑台會搭在那裡,然後戀戀不捨地走開,還不斷回頭,想像著那個場面。人們漸漸散去。在深夜的一個小時裡,街道留給了幽靜與黑暗。

  監獄前邊的空場已經清理出來,幾道結實的黑漆柵欄橫架在馬路上,用來抵擋預期的人群的擠壓。這時,布朗羅先生和奧利弗出現在木柵入口,他們出示了由一位司法長官簽署的准予探訪犯人的指令,便立刻被讓進了接待室。

  「這位小紳士也一塊兒去嗎,先生?」負責替他們引路的警察說道。「這種情形不適合小孩子看,先生。」

  「的確不適合,朋友,」布朗羅先生回答,「但我與這個人的事情同他密切相關。並且,在這個人得意忘形、為非作歹達到頂峰的時候,這孩子見過他,所以我認為不妨——即使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痛苦和懼怕也是值得的——眼下他應該去見見他。」

  這番話是在旁邊說的,為的是不讓奧利弗聽見。警察舉手敬了一個禮,又頗為好奇地看了奧利弗一眼,打開與他們進來的那道門相對的另一道門,帶著他們穿過陰暗曲折的通道,往牢房走去。

  「這兒,」獄警在一個黑洞洞的走廊裡停下來,有兩名工人正一聲不吭地在走廊裡做某些準備工作。警察說道——「這就是他上路的地方,如果您走這一邊,還可以看見他出去經過的門。」

  獄警領著他倆來到一間石板鋪地的廚房,裡邊安放著好幾口為犯人做飯的銅鍋,他朝一道門指了指。門的上方有一個敞開的格子窗,窗外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其中還混雜著榔頭起落和木板掉在地上的響聲。人們正在搭絞刑架。

  他們朝前走去,穿過一道道由別的獄警從裡邊打開的堅固的牢門,走進一個大院,登上狹窄的階梯,進入走廊,走廊左側又是一排堅固的牢門。獄警示意他們在原地等一等,自己用一串鑰匙敲了敲其中的一道門。兩名看守小聲嘀咕了幾句,才來到門外走廊裡,他們伸伸懶腰,似乎對這一輪臨時的換班感到很高興,然後示意兩位探視人跟著那名警察進牢房裡去。布朗羅先生和奧利弗走了進去。

  死刑犯坐在床上,身子晃來晃去,臉上的表情不大像人,倒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野獸。他的心思顯然正在昔時的生活中遊蕩,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除了把他們的到來當作幻覺的一部分而外,什麼也沒有意識到。

  「好小子,查理——幹得漂亮,」他嘴裡咕嚕著,「還有奧利弗,哈哈哈!還有奧利弗——整個是一位上等人了——整個是——把那小子帶去睡覺。」

  獄警拉起奧利弗空著的那只手,低聲囑咐他不要驚慌,自己一言不發地在一旁靜觀。

  「帶他睡覺去!」費金高聲嚷道,「你們聽見沒有,你們幾個?他就是——就是——所有這些事情的起因。花錢把他養大還真值得——割斷波爾特的喉嚨,比爾。別理那丫頭——波爾特的脖子你儘量往深裡割。乾脆把他腦袋鋸下來。」

  「費金。」獄警開口了。

  「在!」頃刻間,老猶太又恢復了受審時那副凝神諦聽的姿勢,大聲說道,「我年紀大了,大人,一個很老的老頭兒。」

  「喂,」獄警把手擱在費金胸口上,要他坐著別動,說道,「有人來看你,恐怕要問你幾個問題。費金,費金。你是人不是?」

  「我就要永世不作人了,」他抬起頭來回答,臉上看不到一點人類的表情,唯有憤怒和恐懼,「把他們全都揍死。他們有什麼權利宰我?」

  說話間,他一眼看見了奧利弗與布朗羅先生。他退縮到石凳上最遠的角落,一邊問他們上這兒來想要知道什麼。

  「別著急,」獄警仍舊按住他說道,「請吧,先生,你想說什麼就告訴他好了。請快一點,時間越往後拖,他情況越糟糕。」

  「你手頭有幾份文件,」布朗羅先生上前說道,「是一個叫孟可司的人為了保險交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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