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信?——只有一張紙,上邊塗了又塗,有懺悔的告白,有祈求上帝拯救她的禱告。他向那姑娘編了一段假話,說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總有一天會揭開的——所以自己當時沒有娶她。她還是一如既往,對他深信不疑,直到信任過了頭,失去了誰也無法再交還給她的東西。當時,她還有幾個月就要分娩。他把自己的打算統統告訴了她,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會讓她名譽掃地。萬一他死了,也求她不要詛咒他的亡靈,或者認為他們的罪孽會給她或是他們幼小的孩子招來懲罰,因為一切罪過都是他的。他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某一天送給她的那個小金盒和那枚戒指。戒指上邊刻有她的名字,旁邊留下的空白準備刻上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奉獻給她的姓氏——求她把盒子保存好,掛在貼胸的地方,就像從前一樣——接下來還是那些話,一遍一遍,瘋瘋癲癲地重複,像是神經錯亂似的。他腦子肯定出毛病了。」

  「說說遺囑的情況。」布朗羅先生說道,奧利弗此時已是淚如泉湧。

  孟可司一言不發。

  「遺囑的大意和那封信是一樣的,」布朗羅先生替他說道,「上邊談到了妻子給他帶來的不幸,還談到你頑劣的性格,歹毒的心腸和過早形成的邪惡欲望,你是他唯一的兒子,可你受到的調教就是仇恨自己的父親。他給你和你母親各留下了八百英鎊的年金。他把大部分財產分為相等的兩份:一份給艾格尼絲·弗萊明,另一份給他們的孩子,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來,並達到法定成年期。假如是個女孩,那筆錢的繼承是無條件的。但如果是男孩,就有一個條件,就是說,他在未成年期間絕對不能以任何不名譽的、下作的、怯懦的或是違法的行為玷污他的姓氏。他說,立下這樣的遺囑,是為了表明他對孩子母親的信任和他自己的信念——隨著死亡的逼近,這種信念反而增強了——他相信孩子一定會繼承她高尚的心胸和品性。萬一他希望落空,到時候這筆錢就歸你,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也只有到了兩個兒子都成了一路貨的時候,他才承認你有權優先申請他的財產,而你過去沒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從小就以冷漠和厭惡來打擊他。」

  「我母親,」孟可司提高了嗓門,「做了一個女人應該做的事。她燒掉了這份遺囑。那封信也永遠到不了收信人手裡。她把那封信和別的一些證據留下了,擔心他們倆會想盡辦法賴掉這樁醜事。那姑娘的父親從我母親那裡知道了真相,她懷著刻骨仇恨——我到現在還為此而愛她——儘量誇張,火上澆油。那個作父親的遭到這樣的羞辱,便帶著兩個女兒躲到威爾士一個偏僻的角落,甚至改名換姓,叫那班朋友壓根兒打聽不到他隱居的地方,在那兒,沒過多久就發現他死在床上。幾個星期以前,那姑娘已經悄悄離家出走了。那個作父親的去找過她,雙腳走遍了附近的每一個村鎮。就在回到家裡的那天晚上,他認定女兒自殺了,為的是掩蓋她自己的羞愧和父親的恥辱,他那顆老年人的心也碎了。」

  房間裡一片沉寂。稍停,布朗羅先生接上了故事的線索。

  「幾年以後,」他說道,「這個人——愛德華·黎福特——的母親來找我。兒子才十八歲,就把她的珠寶和現款席捲而去。他賭博成性,漫天使錢,造假作弊,後來逃到倫敦去了。他在倫敦最最下流的社會渣滓當中鬼混了兩年。他母親得了一種痛苦的不治之症,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卻還指望臨死以前把兒子找回來。她派人四處打聽,仔細尋訪,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結果,但最後還是找到了。他就跟著他母親去了法國。」

  「她的病一直拖著,後來死在法國,」孟可司說道,「臨終時,她把這些秘密,連同她對這些秘密牽涉到的每一個人的仇恨,那種壓抑不住的刻骨仇恨,一塊兒傳給了我——儘管她犯不著這樣做,因為我早就繼承下來了。她不相信那姑娘會自殺,連孩子一塊兒毀了,卻總感覺有一個男孩生下來了,並且還活著。我向她發誓,只要一碰上小傢伙,我就要窮追到底,讓他一刻也不得安寧,一定要狠狠地收拾他,決不手軟,我要把滿腹的仇恨發洩在他頭上,如果辦得到的話,我要一直把他拖到絞刑架下,往那份侮辱人的遺囑上吐唾沫,那上邊全是空口瞎吹的大話。她沒說錯。我終於碰上他了。開頭還挺不錯,要不是因為那個滿口胡話的婊子,我已經把事辦妥了。」

  這惡棍緊抱雙臂,懷著無處發洩的怨恨,嘟嘟噥噥地咒駡自己無能。布朗羅先生轉過身來,在座的一個個聽得心驚肉跳,他解釋說,猶太人費金向來就是他盂可司的老搭檔、知心人,得到很大一筆酬金,條件就是將奧利弗引入陷阱,萬一他被救出去了,必須退還部分報酬,兩人在這個問題上曾發生爭執,也才有了他們的鄉村別墅之行,目的是為了認定那是不是奧利弗。

  「小金盒和戒指呢?」布朗羅先生轉向孟可司,問道。

  「我從我告訴過你的那一男一女那兒把東西買下來了,他們是從看護那兒偷來的,看護又是從死人身上偷去的,」孟可司眼睛都沒有抬一下,答道,「後來的情況你已經知道了。」

  布朗羅先生朝格林維格先生略一點頭,後者極為敏捷地走出去,很快又帶著兩個人回來了,前邊推著的是邦布爾太太,後邊拖著的是她的滿心不樂意的丈夫。

  「我該不是眼花了吧。」邦布爾先生大叫一聲,故作熱情的表演實在拙劣,「那不是小奧利弗嗎?哦,奧——立——弗,你不知道我多替你難過——」

  「住嘴,蠢貨!」邦布爾太太咕噥了一句。

  「這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邦布爾太太,不是嗎?」濟貧院院長另有看法,「我就不能感到高興——是我代表教區把他帶大了——現在看見他和這些非常和藹可親的女十先生們在一起,我能不高興嗎?我一直很喜歡那個孩子,就好像他是我的——我的——我的親爺爺一樣,」邦布爾先生頓了一下,才找到這樣一個恰當的比方,「奧利弗少爺,我親愛的,你還記不記得那位好福氣的白背心紳士?啊他上禮拜升天了,用了一口櫟木棺材,把手是鍍金的,奧利弗。」

  「得了吧,老兄,」格林維格先生尖刻地說,「克制一下你的感情。」

  「先生,我儘量就是了,」邦布爾先生回答,「你好嗎,先生?希望你非常之健康。」

  這一問候是沖著布朗羅先生發出的,因為他已經走到離這可敬的一對兒很近的地方。他指了一下孟可司,問道:「你們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邦布爾太太矢口否認。

  「你可能也不認識吧?」布朗羅先生問她的老公。

  「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邦布爾先生說。

  「或許,也不曾把什麼東西賣給他?」

  「沒有。」邦布爾太太回答。

  「或許,你們根本就不曾有過一個小金盒和一隻戒指吧?」

  「那還用說。」女總管答道,「你幹嗎把我們帶到這兒,是來回答諸如此類胡扯的嗎?」

  布朗羅先生又一次朝格林維格先生點了點頭,那位紳士又一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動作異常敏捷。這一次他帶回來的不是一對身強體壯的夫妻,而是兩個患病風症的老太婆,她倆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身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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