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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三十七章 讀者在這一章裡可以看到婚前婚後情況迥異的尋常現象

  邦布爾先生悶悶不樂地坐在濟貧院的一個房間裡,眼睛盯著毫無生氣的壁爐。因為正值夏季,除了壁爐那冷冰冰、亮閃閃的外表反射回來的幾束微弱的日光而外,那裡絲毫也看不到明亮一些的光線。一隻紙糊的捕蠅籠晃晃悠悠地吊在天花板上,幾隻不懂事的小蟲子繞著花花綠綠的羅網直打轉。邦布爾先生偶爾抬起眼睛,憂心忡忡地看它一眼,重重地長歎一聲,臉上隨即泛起一道更為沮喪的陰影。邦布爾先生正在苦苦思索。也許正是那幾隻蟲子勾起了他心中的一段痛苦的往事。

  在旁觀者心中喚起一種愜意的傷感來的倒也不僅僅是邦布爾先生的悲哀表情。還有一些與他的身份緊密相連的跡象表明,他的境況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件鑲邊的外套,還有三角帽,它們上哪兒去了?他依舊穿著緊身短褲和深色長統紗襪,但緊身褲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條。外套依舊是寬邊式的,這一點跟以前那件很相似,可是,哦,真有天壤之別啊。威風凜凜的三角帽換成了一頂謙虛的圓頂帽。邦布爾先生不再是一位幹事了。

  生活中有一些升遷,且不談它們所帶來的更大實惠,其特殊價值和威嚴來源於與之緊密連接的外套和背心。陸軍元帥有陸軍元帥的軍服,主教有主教的絲綢法衣,律師有律師的綢長袍,一位教區幹事就要數他的三角帽了。扒下主教的法衣或者幹事的三角帽——他們成了什麼了?人,普普通通的人。有些時候,一件外套或者背心,比有些人所想像的更能決定一個人儀錶是否威嚴,氣宇夠不夠神聖。

  邦布爾先生跟柯尼太太結了婚,當上了濟貧院的院長。另外一個幹事已經上任。三角帽、金邊外套和手杖,三大件全都傳給了後任。

  「到明天,這事就滿兩個月了。」邦布爾先生歎了口氣,說道。「真像是過了整整一輩子。」

  邦布爾先生的意思也許是,他把畢生幸福濃縮到了短短的八個星期裡。可那一聲長歎——那一聲長歎意味深長。

  「我把自己給賣了,」邦布爾先生追溯著同一條思路。「換了六把茶匙,一把糖夾子,一口奶鍋,加上為數不多的幾樣二手家具,以及二十鎊現錢。我賣賤了。便宜了,也太便宜了點。」

  「便宜!」一個尖利的聲音沖進邦布爾先生的耳朵。「無論出什麼價買你都算貴,我為你付出的代價夠高的了,上帝心裡有數。」

  邦布爾先生轉過身來,剛好同他那位斤斤計較的娘子打了個照面,她無意中聽到邦布爾先生日出怨言,還沒有完全明白那幾句話的意思,便劈頭蓋臉給了他如上的一通搶白。

  「邦布爾太太,夫人!」邦布爾先生嚴厲的語氣中帶著一點傷感。

  「怎麼啦?」女的嚷道。

  「勞您大駕,看著我的眼睛。」邦布爾先生目不轉睛地盯住她說。(「她要是連這樣一種眼光都頂得住,」邦布爾先生暗自說道,「那她什麼頂不住?我用這種眼光對付貧民,從來就沒聽說過不靈的。如果敗給了她,我的權威就完了。」)

  對於一班半饑半飽,境況不是最好的貧民來說,是否只要瞪一眼就足以弄得他們服服帖帖,或者說,已故柯尼先生的這位遺孀特別經得起嚴厲的目光,大家盡可保留各自的見解。事實上,女總管絲毫也沒有被邦布爾先生的怒容壓倒,恰恰相反,她報以極大的輕蔑,甚至還沖著他發出一陣狂笑,聽上去不大像是虛張聲勢。

  聽到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笑聲,邦布爾先生先是不敢相信,隨後便驚呆了。接下來他又恢復了剛才的模樣,直到他那位搭檔的聲音又一次喚醒他的注意力,他才回過神來。

  「你就成天坐在那兒打呼嚕打上一天?」邦布爾太太問道。

  「我認為坐多久合適,我就要在這兒坐多久,夫人,」邦布爾先生回答,「雖說我剛才沒有打呼嚕,可只要我高興,我可以打呼嚕,打呵欠,打噴嚏,可以笑,也可以哭,這是我的特權。」

  「你的特權。」邦布爾太太帶著說不出的輕蔑,冷笑一聲。

  「沒錯,夫人,」邦布爾先生說道,「男人的特權就是發號施令。」

  「那女人的特權又是什麼,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倒是說說?」

  「服從,夫人,」邦布爾先生吼聲如雷,「你那個倒黴的前夫怎麼沒把這個道理教給你,要不然,他沒准還能活到今天。我真巴不得他還活著,苦命的人啊!」

  邦布爾太太一眼看出,決定性的時刻已經到來,無論是哪一方,要想取得控制權,都必須實施一次最後的也是致命的打擊。一聽見對方提到逝去的親人,她便咚的一聲倒在一把椅子上,淚如泉湧,一邊尖聲哭喊著邦布爾先生是一頭冷酷無情的畜生。

  然而,眼淚這種東西根本無法觸及邦布爾先生的靈魂,他的心能夠防水。如同可以下水的獺皮帽子淋了雨反而更好一樣,他的神經經過眼淚的洗禮變得更加結實、有力了,眼淚是軟弱的象徵,到此刻為止也是對他個人權威的默認,讓他高興,使他興奮。他心滿意足地望著自己的好太太,以一種鼓勵的口氣請她儘量使勁哭,因為從機能方面來看,這種鍛煉對健康十分有利。

  「哭能夠舒張肺部,沖洗面孔,鍛煉眼睛,並且平息火氣,」邦布爾先生說道,「哭個夠吧。」

  邦布爾先生說過這一番逗樂的話,從木釘上取下帽子,相當俏皮地歪戴在頭上,就跟一個感覺到自己以適當的手法維護了優勢地位的人似的,雙手往衣袋裡一插,朝門口蕩去,整個一副輕鬆瀟灑、油頭滑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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