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五七


  「不過再也不會這樣了,」另一個補充說,「就是說,她頂多再醒來一回——您得留神,夫人,那也長不了。」

  「管它長啊短的,」女總管暴躁地說,「她就是醒過來也看不見我在這兒,當心著點,你們倆,看你們還敢平白無故打攪我,給院裡所有的老婆子送終壓根兒不是我分內的事,我才——不說了。當心著點,你們這此鬼老婆子,真不識相。你們要是再敢糊弄我,我會立刻收拾你們的,話說在前頭。」

  她正想匆匆走出房間,兩個婦人朝病床轉過身去,忽然齊聲大叫起來,柯尼太太不禁回頭看了看。原來病人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朝她們伸出胳臂。

  「那是誰?」她用空洞的聲音嚷道。

  「噓,噓。」一個婦人俯身對她說,「躺下,躺下。」

  「我再也不躺下了。」病人掙扎著說,「我一定要告訴她。上這邊來。近一點。讓我悄悄告訴你。」

  她一把抓住女總管的肩膀,按進床邊的一把椅子裡,剛要開日,又扭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兩個老太婆正朝前躬著身子,姿勢很像一班心情急迫的聽眾。

  「把她們攆走,」病人昏昏沉沉地說,「快啊,快啊。」

  兩個乾癟老太婆一起大放悲聲,開始傾吐無數可憐巴巴的哀歎,苦命的好人竟然病得連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都不認識了,她倆作出種種保證,表示自己絕對不會離開她的。這時,她倆的上司把兩個人推了出去,關上房門,又回到床邊。兩個老太婆被趕出來以後,腔調也變了,她倆透過鎖眼直嚷嚷,說老沙麗喝醉了,這一點的確不是不可能的,除了藥劑師給她開的一劑用量適中的鴉片而外,她正在最後一次品嘗的摻水杜松子酒的效力下受煎熬,那是這兩個可敬的老太婆出於一片好心,背地裡讓她喝下去的。

  「現在你聽著,」瀕臨死亡的婦人大聲地說,好像正在拚命掙扎,企圖重新點燃一顆即將熄滅的生命火花。「就在這間屋子——就在這張床上——我伺候過一個可愛的人兒,她給帶進濟貧院來的時候,腳上因為走路弄得全是傷痕,糊滿了塵土和血跡。她生下來一個男孩,就死了。讓我想想——那又是哪一年。」

  「管它哪一年,」那位心情不好的聽眾說道,「她怎麼了?」

  「唉,」病人喃喃地說,又恢復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狀況,「她怎麼了?——她怎——我想起來了。」她喊叫起來,身體劇烈地抖動著,臉上騰起一團紅暈,兩隻眼睛凸了出來——「我偷了她的東西,是我偷的。她身子還沒冷——我跟你說,我把那東西偷走的時候,她還沒變冷呢。」

  「看在上帝分上,偷了什麼?」女總管大喊大叫,樣子像是在喊救命。

  「這個!」病人用手捂住對放方的嘴,回答說。「她唯一的東西了。她需要衣裳擋擋風寒,需要東西吃,她卻把這個保存得穩穩當當,放在心口上。我告訴你,這可是金的。值錢的金子,可以用來保住她的命。」

  「金子!」女總管應聲說道,病人向後倒去,她急不可待地跟著俯下身來。「說啊,說啊——是啊——是什麼東西?那個當媽的是誰?什麼時候的事?」

  「她囑咐我好好保存著,」病人呻吟了一聲,答道,「她託付了我,我是唯一在她身邊的女人。她頭一回把掛在脖子上的這個東西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心裡把它偷走了。那孩子的死,或許,也是由於我呢。他們要是知道這一切,興許會對孩子好一些。」

  「知道什麼?」對方問道,「說啊。」

  「孩子長得真像他母親,」病人絮絮叨叨地說,沒有理會這個問題。「我一看到他的臉,就再也忘不了了。苦命的姑娘。苦命的姑娘。她還那麼年輕。多溫馴的一隻小羊羔啊。等等,要說的還多著呢。我還沒全部告訴你吧,是不是?」

  「沒有,沒有,」女總管一邊回答,一邊低下頭,全力捕捉這個垂死的婦人說出的每一個字,她的話音已經越來越低微。「快,來不及了。」

  「那個當媽的,」病人說話比先前更吃力了,「那個當媽的,死亡的痛苦一來到她身上,她就湊在我耳邊小聲說,只要她的寶寶活著生下來,還能長大的話,那一天總會來的,到時候他聽到人家提起自己苦命的小媽媽是不會感到丟臉的。『噢,仁慈的上帝啊!』她兩隻瘦丁丁的手交叉在一塊兒,說,『不管是男孩還是姑娘,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上,你總得替這孩子安排幾個好人,你得可憐一個孤苦伶丁的孩子,不能扔下不管啊!」』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他奧利弗,」病人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把金首飾給偷走了,是——」

  「對呀,對呀——是什麼東西?」對方大叫一聲。

  她急迫地向老太婆彎下腰來,想聽到她的回答,又本能地縮了回去。老婆子再一次緩慢而僵硬地坐起來,雙手緊緊抓住床單,喉嚨裡咕嘟咕嘟地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聲音,倒在床上不動了。

  「死硬啦。」門一打開,兩個老婦人沖了進來,其中一個說道。

  「總歸到底,什麼也沒說。」女總管應了一句,漫不經心地走了出去。

  兩個老太婆顯然正忙著準備履行自己那份可怕的職責,什麼也顧不上答理,她們留下來,在屍體周圍徘徊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