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五五


  「是的,太太,你我之間說說也無妨,」邦布爾先生回答,「首要原則就是這一條,妙就妙在這裡,看一下那班膽大包天的報紙上登的隨便什麼案子,你就會發現,給有人生病的家庭發放的救濟就是幾條奶酪。柯尼太太,這可是風行全國的規矩。再者說,」幹事彎下腰,一邊打開帶來的包裹,一邊說道,「這些可是官方機密,我應該說,除開像我們這號在教區擔任職務的,太太,你別對外邊說。太太,這是理事會替醫務室定購的紅葡萄酒,真正新釀的純正紅葡萄酒,上午才出的桶,純淨得跟什麼似的,沒一點沉澱。」

  邦布爾先生將第一瓶酒舉到燈前,熟練地搖了搖,證明質量確屬上乘,然後將兩瓶酒一起放到櫃櫥上邊,把先前用來包酒的手帕折起來,細心地揣進衣袋,拿起帽子,似乎打算告辭了。

  「這一路可別把你凍壞了,邦布爾先生。」女總管說道。

  「風挺厲害的,太太,」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將衣領翻上去。「能把人耳朵割下來。」

  女總管的目光從小茶壺移到了教區幹事的身上,他正朝著門口走去。幹事咳嗽一聲,正準備向她道晚安,女總管紅著臉問了一聲,莫非——他莫非連茶也不肯喝一杯?

  話音剛落,邦布爾先生立刻重新翻下衣領,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張椅子上,將另一張拖到桌邊。他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借這功夫朝那位女士看了一眼。她的兩隻眼睛正牢牢盯住那個小小的茶壺。邦布爾先生又咳嗽了一聲,露出一絲笑意。

  柯尼太太站起來,從壁櫥裡取出另一副杯碟。她坐回椅子上的時候,又一次與教區幹事合情脈脈的目光相遇了,臉頓時變得緋紅,趕緊埋頭替他沏茶。邦布爾先生又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比先前響得多。

  「你喜歡喝得甜一點,邦布爾先生?」女總管手裡端著糖缸,問道。

  「我愛喝很甜的,真的,太太。」邦布爾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柯尼太太。假如一位教區幹事什麼時候也會顯得十分溫柔的話,此時的邦布爾先生就是一個例子。

  茶徹好了,默默無言地遞到了手中。邦布爾先生在膝蓋上鋪了一張手帕,以免麵包屑弄髒了他那條漂亮的緊身褲,開始用茶點。為了使這類賞心樂事多點變化,他不時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不過這並沒有給他的胃口帶來不良影響,恰恰相反,茶和麵包下肚倒像是越發順當了。

  「我發現你養了一隻獵,太太,」邦布爾先生一眼看見,一隻獵周圍是她的一家子,正偎在爐前取暖。「我敢說,還有小貓。」

  「邦布爾先生,你想像不出我多麼喜歡它們,」女總管回答,「它們是那樣快活,那樣淘氣,又那樣招人喜歡,簡直成了我的夥伴了。」

  「真是些可愛的小動物,太太,」邦布爾先生深表贊同,「那麼馴良。」

  「噢,可不是嘛。」女總管興致勃勃地說,「它們對自己的家那麼有感情,我敢擔保,這真是一大樂趣。」

  「柯尼太太,夫人,」邦布爾先生慢吞吞地說,一邊用茶匙替自己計算著時間。「我是說,夫人,不管大貓小貓,能跟你住在一塊兒,夫人,倒會對這個家沒感情,夫人,那准是頭蠢驢。」

  「喔,邦布爾先生。」柯尼太太提出抗議了。

  「不顧事實不行,太太,」邦布爾先生慢悠悠地揮動著茶匙,顯得情意綿綿,頗為莊重,給人留下了加倍深刻的印象。「我會不勝榮幸,親自動手淹死這樣的貓。」

  「你可真是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女總管一邊伸出手來接教區幹事的茶杯,一邊活潑地說。「還得加上一句,心腸忒硬的男人。」

  「心腸忒硬,太太,心腸硬?」邦布爾先生把茶杯遞過去,沒再說下去,柯尼太太接過杯子,他順勢掐了一下她的小指頭,重重地歎了口氣,張開兩個巴掌在自己的滾邊背心上拍了拍,稍許把椅子從壁爐旁挪開了一些。

  柯尼太太和邦布爾先生本來是相對而坐,中間隔了一張圓桌,面前是壁爐,兩人之間的間隔說不上很大。可以想見,邦布爾先生這時正從壁爐前往後退,人依然挨著桌子,這樣便增大了他與柯尼太太之間的距離——這一舉動無疑會受到一些考慮周到的讀者褒獎,看作是邦布爾先生這方面的一個了不起的豪俠舉動。邦布爾先生此時多多少少正受到時間、地點和機會的誘惑,某種充滿柔情蜜意的廢話就要脫口而出,這種話從一班沒長腦筋的輕薄之徒口中說出來倒是不要緊,如果出自堂堂法官、議員、大臣、市長以及其他達官顯貴之口的話,似乎就會大大有失體面。對於一名教區幹事的威嚴與莊重來說更是如此,這一類人(大家心中有數)比所有這些大人物還要來得嚴肅,不苟言笑。

  無論邦布爾先生意向如何(肯定都是最高尚的想法),不幸的是,前邊已經兩次提到,桌子是圓的,邦布爾先生一點一點地挪動椅子,自己與女總管之間的距離不一會兒便開始縮短,他繼續沿圓周外緣移動,不失時機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女總管坐的那把椅子挨過去。千真萬確,兩把椅子相碰了,與此同時,邦布爾先生停了下來。

  在這個時候,女總管如果把椅子往右邊挪一挪,就會引火上身,要是往左邊挪,肯定栽進邦布爾先生的懷裡,於是(考慮周到的女總管一眼就看清了這兩種結果),她坐著一點沒動,又遞了一杯茶給邦布爾先生。

  「柯尼太太,心腸忒硬嗎?」邦布爾一邊攪動著茶,一邊抬起頭來,盯著女總管的臉,說道。「你心腸硬不硬,柯尼太太?」

  「天啊!」女總管嚷道,「這樣稀奇的問題,你一個單身漢也問得出來,邦布爾先生,你問這個幹嗎?」

  幹事把茶喝了個一滴不剩,又吃了一片麵包,抖掉膝蓋上的碎屑,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吻起女總管來。

  「邦布爾先生,」這位考慮周到的女士低聲嚷嚷著,這一陣恐慌來得非同小可,她簡直說不出話來。「邦布爾先生,我要喊啦。」邦布爾沒有回答,反而以一種緩慢而又不失尊嚴的姿勢伸出胳臂,挽住女總管的腰。

  正當這位女士聲稱自己要喊出來的功夫——對於這種得寸進尺的放肆行為,她理所當然是要喊的——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這種意圖變成了多餘的。一聽有人敲門,邦布爾先生分外敏捷地跳到一邊,開始使勁地撣去酒瓶上的灰塵,女總管厲聲問誰在那兒。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門已經完全恢復了那種不折不扣的官腔,這是一個奇妙的實例,說明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可以有效地抵消極度恐懼造成的影響。

  「夫人,勞您的駕,」一個乾癟的,相貌奇醜的女貧民從門口把腦袋伸了進來。「老沙麗快玩完了。」

  「喲,跟我有什麼關係?」女總管怒氣衝衝。「她要死又留不住她,對不對?」

  「是的,是的,夫人,」老婦人回答,「沒人留得住,她壓根治不好了。我見過許多人死,小寶寶,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見過,我知道死的時候是什麼光景。可她心裡放不下,一口氣很難咽下去,她沒發作的時候——這也不常有——她說她有話要說,你非得聽一聽。夫人,你要是不去一趟,她絕不安安生生死去。」

  聽到這消息,可敬的柯尼太太嘟嘟噥噥,沖著那些個老婆子就是一通臭駡,她們非得故意打攪一下上司才肯閉上眼睛,隨後匆匆抓起一條厚實的圍巾裹在身上,開門見山地請邦布爾先生等自己回來再走,說是怕要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柯尼太太吩咐報信的老太婆腿腳利索些,免得在樓梯上磨磨蹭蹭折騰一晚上,然後跟在老太婆後邊走出房間,臉色十分陰沉,罵罵咧咧地去了。

  邦布爾先生獨自留下來以後的舉動頗為令人費解。他打開壁櫥,點了一下茶匙的數目,掂了掂方糖夾子,又對一把銀質奶壺細細察看了一番,以確定它的質地。上述種種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他把三角帽歪戴在頭上,一本正經地踏著舞步,繞著桌子轉了四個花樣不同的圈子。這一番非同尋常的表演結束了,他摘下帽子,背朝火爐,仰攤在椅子上,像是正在腦子裡開列一張家具明細清單似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