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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就這樣,長夜慢慢逝去。奧利弗醒了一些時間了,他忽而數一數透過燈心草蠟燭罩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的一個個小光圈,忽而又睡眼朦朧地望著牆壁上複雜的壁紙圖案。屋子裡幽暗而又寂靜,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這孩子不禁想到,無數個日日夜夜以來,死神一直在這裡流連徘徊,可怕的死亡來過了,也許處處都留下了它那陰森可怕的痕跡,奧利弗轉過臉,伏在枕頭上,熱烈地祈禱上蒼。

  逐漸地,他進入了謐寧的睡鄉,這是一種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安寧,一種寧靜祥和的休憩,令人捨不得醒來。即便這就是死亡,誰又願意再度被喚醒,起來面對人生的一切爭鬥紛擾,一切近憂遠慮,而在這一切之上的是,誰願意再去回首痛苦的往事。

  當奧利弗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他感到神清氣爽,心情舒暢。這場大病的危機安然度過了,他重又回到了塵世。

  整整三天,他只能坐在一張安樂椅裡,舒舒坦坦地靠在枕頭上。他身體依然過於衰弱,不能行走,女管家貝德溫太太叫人把他抱到樓下的小房間,這間屋子是屬￿她的。好心的老太太將奧利弗安頓在壁爐邊上,自己也坐了下來,眼見奧利弗身體好多了,她本來還高高興興的,卻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別見怪,我親愛的,」老太太說,「我是歡喜才哭的,這是常有的事。你瞧,沒事了,真夠舒坦的。」

  「你對我太好了,太太。」奧利弗說。

  「噯,你可千萬別在意,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你還是喝你的肉湯吧,頂好這就把湯喝下去。大夫說布朗羅先生今天上午要來看你,咱們得好好打點一下,咱氣色越好,他越高興。」老太太說著,盛上滿滿一碗肉湯,倒進一口小燉鍋裡熱一熱——真濃啊,奧利弗思忖道,要是按規定的濃度摻水,少說也夠三百五十個貧民美美地吃一頓了。

  「你喜歡圖畫嗎,親愛的?」老太太見奧利弗目不轉睛,看著對面牆上正對著他的椅子掛著的一幅肖像畫,就問道。

  「我一點也不懂,太太,」奧利弗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張油畫。「我壓根沒看過幾張畫,什麼都不懂,那位太太的臉多漂亮,多和氣啊。」

  「哦。」老太太說道,「孩子,畫家總是把女士們畫得比她們原來的樣子更漂亮,要不,就找不到主顧啦。發明照相機的人沒准知道那一套根本行不通,這買賣太誠實了,這買賣。」老太太對自己的機智大為欣賞,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是不是一張畫像,太太?」奧利弗說。

  「是的,」說話間,老太太的眼睛離開了肉湯,她抬起頭來。「是一張畫像。」

  「太太,是誰的?」奧利弗問道。

  「噢,說實話,孩子,我也不知道,」貝德溫太太笑吟吟地答道,「我琢磨,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認識那上邊的人。你倒像是挺喜歡那張畫,親愛的。」

  「畫得真好看。」奧利弗應道。

  「喲,敢情你沒叫它嚇著吧?」老太太發現奧利弗帶著一臉敬畏的神情凝視著那張畫,不禁大為驚異。

  「喔,沒有,沒有。」奧利弗趕緊回過頭來。「只是那雙眼睛看上去像是要哭,隨便我坐在哪兒,都好像在望著我一樣,弄得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奧利弗小聲地補充道,「像是真的,還想跟我說話呢,只是說不出來。」

  「上帝保佑。」老太太嚷嚷著,站了起來。「孩子,你可別那麼說。你病剛好,身體虛弱,難保沒點疑神疑鬼的。來,我把你的椅子調個個兒,你就看不見了,行啦。」老太太嘴裡說著,果真這麼做了。「現在看不見了,再怎麼也看不見了。」

  然而,奧利弗透過自己的心扉,把那張肖像看得如此真切,仿佛他坐的方向全然不曾改變似的。不過,他想還是別再讓這位好心的老太太操心才好,所以當老太太打量他的時候,他溫順地笑了笑。貝德溫太太看見他比剛才大有起色,這才心滿意足。她往湯裡放了些鹽,把幾片烤麵包掰碎加了進去,準備工作如此重要,自然要忙乎一陣。奧利弗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喝完了湯。他剛吞下最後一匙肉湯,門上便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請進。」貝德溫太太說道,進來的是布朗羅先生。

  喏,老紳士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這是可想而知的,但不多一會兒,他便把眼鏡支到額頭上,雙手反插在晨衣後擺裡,久久地,仔仔細細地端詳起奧利弗來,臉上出現種種奇怪的抽動。大病初愈的奧利弗顯得非常樵瘁,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出於對恩人的尊敬,他強打精神想站起來,結果還是沒能站穩,又跌坐在椅子上。事實上,如果一定要實話實說,布朗羅先生胸襟十分寬闊,比起一般心地慈善、氣質淳厚的紳士來,他一個當得上六個。他的心通過某種水壓作用將兩汪熱淚送進了他的眼眶,說起這種程序,由於我們在哲學方面不能算是博大精深,是無法作出解釋的。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布朗羅先生說著清了清喉嚨。「貝德溫太太,今天早晨我聲音有點沙啞,恐怕是傷風了。」

  「但願不是,先生,」貝德溫太太說道,「你所有的衣服都是晾乾了的,先生。」

  「不知道,貝德溫,不知道怎麼搞的,」布朗羅先生說道,「我倒寧可認為是因為昨天吃晚飯用了一張潮濕的餐巾,不過沒關係。你感覺怎麼樣,我的孩子?」

  「很快活,先生,」奧利弗回答,「您對我太好了,先生,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

  「真是乖孩子,」布朗羅先生胸有成竹地說,「貝德溫,你替他加了補品沒有?哪怕是流質的,喏?」

  「他剛喝了一碗味道鮮美的濃湯。」貝德溫太太略微欠起身來,特意在最後一個詞上加重了語氣,意思是一般的流質與精心烹製的肉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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