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噢。」殯葬承辦人答道,「哎,邦布爾先生,你也知道,我替窮人繳了好大一筆稅呢。」

  「嗯。」邦布爾先生鼻子裡發出了響聲,「怎麼?」

  「哦,」殯葬承辦人回答,「我想,既然我掏了那麼多鈔票給他們,我當然有權利憑我的本事照數收回來,邦布爾先生,這個——這個——我想自個兒要這個孩子。」

  邦布爾一把拉住殯葬承辦人的胳膊,領著他走進樓裡。蘇爾伯雷與理事們關起門來談了五分鐘,商定當天傍晚就讓他帶奧利弗到棺材鋪去「見習」——這個詞用在教區學徒身上的意思是,經過短期試用之後,只要雇主覺得能叫徒弟幹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還合算的話,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興叫他幹什麼就叫他幹什麼。

  傍晚,小奧利弗被帶到了「紳士們」面前,他得知當天夜裡自己就要作為一個普通的濟貧院學童到一家棺材鋪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後訴苦抱怨,或者去而複返,就打發他出海去,不管到時候他是淹死還是被打爛了腦袋瓜,這種情況是完全可能的。聽了這些話,奧利弗幾乎毫無反應。於是,他們眾口一辭地宣告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壞蛋,命令邦布爾先生立即把他帶走。

  說起來,世間一應人等當中,如果有誰流露出一絲一毫缺少感情的跡象,理事會理所當然會處於一種滿腔義憤、震驚不已的狀況,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有些誤會了。事情很簡單,奧利弗的感受並非太少,而應當說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頭上的虐待弄得一輩子傻裡傻氣,心灰意懶。他無動於衷地聽完這一條有關他的去向的消息,接過塞到他手裡的行李——拿在手裡實在費不了多大勁,因為他的行李也就是一個牛皮紙包,半英尺見方,三英寸厚——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緊緊拉住邦布爾先生的外套袖口,由這位大人物領著去了一處新的受難場所。

  邦布爾先生拖著奧利弗走了一程,教區幹事直挺挺地昂著頭往前走,對他總是不理不睬,因為邦布爾先生覺得當差的就應該是這副派頭。這一天風很大,不時吹開邦布爾先生的大衣下擺,把奧利弗整個裹起來,同時露出上衣和淺褐色毛絨褲子,真的很風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爾先生覺得有必要視察一下奧利弗,以便確保這孩子的模樣經得起他未來的主人驗收,便低下頭,帶著與一個大恩人的身份非常協調。相稱的神氣看了看。

  「奧利弗。」邦布爾說。

  「是,先生。」奧利弗哆哆嗦嗦地低聲答道。

  「先生,把帽子戴高一些,別擋住眼睛,頭抬起來。」

  奧利弗趕緊照辦,一邊還用空著的一隻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領路人時,眼裡還是留下了一滴淚水。邦布爾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滴眼淚便順著臉頰滾了下來,跟著又是一滴,又是一滴。這孩子拚命想忍住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從邦布爾先生的袖口上縮回來,雙手捂住面孔,淚珠從他纖細的指頭縫裡湧瀉而出。

  「得了。」邦布爾先生嚷起來,又猛然停住腳步,向這個不爭氣的小傢伙投過去一道極其惡毒的目光。「得了。奧利弗,在我見過的所有最忘恩負義、最心術不正的男孩當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先生,」奧利弗哽咽著說,一邊緊緊抓住幹事的一隻手,這只手裡握著的就是他非常熟悉的藤杖、「不,不,先生,我會變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會變好的。我只是一個小不點兒,又那麼——那麼——」

  「那麼個啥?」邦布爾先生詫異地問道。

  「那麼孤獨,先生。一個親人也沒有。」孩子哭叫著,「大家都不喜歡我。喔,先生,您別,別生我的氣。」他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抬眼看了看與自己同行的那個人,淚水裡包含著發自內心的痛苦。

  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詫異,他盯著奧利弗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看了幾秒鐘,嘶啞地咬了三四聲,嘴裡咕嚕著什麼「這討厭的咳嗽」,隨後吩咐奧利弗擦乾眼淚,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奧利弗的手,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去。

  殯儀館老闆剛關上鋪子的門面,正在一盞昏暗得與本店業務十分相稱的燭光下做賬,邦布爾先生走了進來。

  「啊哈。」殯葬承辦人從賬本上抬起頭來,一個字剛寫了一半。「是你嗎,邦布爾?」

  「不是別人,蘇爾伯雷先生,」幹事答道,「喏。我把孩子帶來了。」奧利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殯儀館老闆說著,把蠟燭舉過頭頂,好把奧利弗看個仔細。「蘇爾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這兒來一下,我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從店堂後邊一間小屋裡出來了,這女人身材瘦小,乾癟得夠可以的了,一臉狠毒潑辣的神色。

  「我親愛的,」蘇爾伯雷先生謙恭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濟貧院的孩子。」奧利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殯儀館老闆娘說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點。」邦布爾先生打量著奧利弗,好像是在責怪他怎麼不長得高大些。「他是很小,這無可否認。可他還要長啊,蘇爾伯雷太太——他會長的。」

  「啊。我敢說他肯定會長的。」太太沒好氣地說,「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不長才怪呢。我就說領教區的孩子划不來,他們本來就值不了幾個錢,還抵不上他們的花銷。可男人家倒總覺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樓去吧。」老闆娘嘴裡念叨著,打開一道側門,推著奧利弗走過一段陡直的樓梯,來到一間潮濕陰暗的石砌小屋。這間起名「廚房」的小屋連著後邊的煤窖,裡邊坐著一個邋遢的女孩,腳上的鞋已經磨掉了後跟,藍色的絨線襪子也爛得不成話了。

  「喂,夏洛蒂,」蘇爾伯雷太太跟在奧利弗身後,走下樓來說道,「把留給特立普吃的冷飯給這小孩一點。他早上出去以後就沒回來過,大概不用給他留了。我敢說這孩子不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奧利弗一聽有吃的,立刻兩眼放光。他正饞得渾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這樣一位吃得腦滿腸肥的哲學家,他吃下去的佳餚美酒在肚子裡會化作膽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鐵一樣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奧利弗是怎樣抓起那一盤連狗都不肯聞一聞的美食,希望他能親眼看一看饑不擇食的奧利弗以怎樣令人不寒而慄的食欲把食物撕碎,倒進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這位哲學家本人在吃同樣的食物的時候也有同樣的胃口。

  「喂,」老闆娘看著奧利弗吃晚飯,嘴上不說,心裡可嚇壞了,想到他今後的胃口更是憂心忡忡。「吃完了沒有?」

  奧利弗看看前後左右,可以吃的東西沒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來吧。」蘇爾伯雷太太說著,舉起一盞昏暗而又肮髒的油燈,領路朝樓上走去。「你的床鋪就在櫃檯底下,我看,你該不會反對睡在棺材中間吧?不過你樂意不樂意都沒關係,反正你不能上別的地方去睡。快點,我沒功夫整個晚上都耗在這兒。」

  奧利弗不再猶豫,溫順地跟著新女主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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