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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漂向磁礁(3)


  「你願意負責交這封信麼?」羅瑞先生說。「你知道交信的地方麼?」

  「知道。」

  「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釋一下,我們估計這信是因為希望我們能轉交才文到這幾來的,在這兒實際上己放了相當久了。」

  「我會解釋的。你是從這兒出發去巴黎麼?」

  「從這兒。八點出發。」

  「我馬上回來給你送行。」

  達爾內懷著對自己、對斯特萊佛和大部分其他的人的不安心情,儘快地走到法學會一個安靜角落,拆開信讀了起來,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巴黎,修道院監獄,

  1792年6月

  前候爵先生,

  在長期冒著被村裡的人殺死的危險之後我終於被抓住了,遭到了殘酷的虐待和侮辱,然後被押著長途步行列了巴黎,沿途備受折磨。這還不夠,我的房子也給毀掉了一—夷為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們告訴我,使我受到拘禁、還要受到審判、甚至丟掉性命(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話)的罪惡,是因為我為一個外逃貴族效勞,反對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權威。我申辯說,我是按照你的命令為他們辦事的,並沒有反對他們,可是沒有用。我申辯說我早在沒收外逃貴族財產之前就已豁免了他們欠納的捐稅,沒有再收租,也沒有訴諸法律,但仍然沒有用。他們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為外逃貴族辦事的,那麼,那外逃貴族在哪兒?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外滿貴族在哪兒?我在夢裡哭世,他在哪兒?我抬頭問天,他會不會來解救我?可是沒有回答。啊,前候爵先生,我把我孤苦無告的哀泣送到海外,但願它能通過名馳巴黎的了不起的台爾森銀行到達你的耳裡!

  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的姓氏的愛的分上,我懇求你,前侯爵先生,快來幫助我,解救我。我的錯誤是對你的真誠。啊,前侯爵先生,我祈禱你也以真誠待我!

  我從這可怖的監獄裡保證為你竭盡我悲慘不幸的綿薄之力,儘管我每一小時都在走向毀滅,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殘的加伯爾

  這封信把達爾內隱藏在心裡的不安變作了強烈的內疚。一個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過是對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誠。他所遭到的危險此時似乎正帶著怨懟瞪眼望著他。因此,當他在法學會內徘徊躊躇思考著辦法時幾乎不敢正視過往的行人。

  他很明白,儘管他對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劣跡和醜名達于頂點的行為深惡痛絕,儘管他滿心僧惡地懷疑他的叔父,儘管他的良心使他厭惡那個說來應由他支持的破落家庭,他的做法卻並不徹底。他很明白,雖然放棄自己的地位並非當時新出現的想法,但是由於他愛上了露西,行動便不免倉促匆忙,淺涉即止。他明白應當作出系統安排並親自監督完成,但卻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做到。

  他所選擇的這個英國家庭所帶給他的幸福和永遠積極工作的需要,還有時代的迅速變化、層出不窮的麻煩——這一周的計劃推翻了上一周未成熟的計劃,下一周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這樣的局面使他隨波逐流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也並非沒有感到不安,只是沒有對它作持續的、不斷加強的抵制。他曾關注時局,想找個行動的時機,時局卻變化著糾纏著拖了下去。然後貴族們便開始經過法國的陽關大道和偏僻小徑大批逃亡。貴族們的財產陸陸續續被沒收,被毀滅,連姓氏也快給抹掉了。這一切他都知道,法國的每個可能要追究他的新政權他也都知道。

  但他沒有壓迫過人,沒有關押過人。他不但遠離了橫徵暴斂,而且主動放棄了自己那份收入,投入了一個不會偏袒他的世界,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賺來了自己的麵包。加伯爾先生按照他的書面指示處理了他那衰敗困頓的莊園財產。他要加伯爾體恤百姓,能給的都給他們——冬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柴禾,夏天給他們還了高利貸後留下的農產品。加伯爾先生為了自己的安全毫無疑問早已提出過這些事實和證據為自己辯護,現在只好把這一切公諸於世了。

  這個想法促使查爾斯·達爾內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裡的老水手一樣,海風和洋流已把他送進了磁礁的磁力圈,那礁石正把他不容抗拒地吸引過去。他心裡出現的每一併事都在越來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裡隱藏的不安是:在他自己不幸的國土上某些壞人正在追求邪惡的目標。他明知自己比他們強,卻並不在那幾努力制止流血、堅持仁愛和人道的要求。他一半是壓抑這種不安,一半又受這種不安的譴責,禁不住把自己跟那個責任感很強的勇敢老人作了個尖銳的對比。這種不利的對比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冷笑今他無地自容。他也感到斯特萊佛在冷笑,他那根據陳舊的理由所發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難堪。何況還有加伯爾的信:一個無辜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險,要求他給予正義、榮譽和切實的名分。

  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到巴黎去。

  是的,磁力礁吸引著他,他必須揚帆前進,直至觸礁為止。他並不守道有礁石,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他已做過的事雖說不上完美,意圖卻根明顯,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國露面承認有那種意圖,他是會受到感激的。於是,他面前升起了種種行善光榮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樂觀的海市蜃樓。他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自己能產生某種影響,把目前肆無忌憚的革命引上軌道,

  雖然下了決心,他還在那兒徘徊。他覺得在他離開之前這事既不能讓露西知道,也不能讓她爸爸知道。他不能讓露西承受離別之苦,而往事對她父親又是個諱莫如深的危險問題,因此只能讓他接受既成事實,而不必讓他承受提心吊膽、遲疑不決的痛苦。至於對自己處境的不利因索究竟應當讓她的父親知道多少,他也沒有多加考慮,因為他吃力地避免著在老人心裡喚起法國的舊事。這也是他不辭而別的原因之一。

  他來回地踱著步,匆忙地思考著,直到應當回銀行跟羅瑞先生告別的時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見這位老朋友,可現在對自己的打算卻只能隻字不提。

  銀行門口有一輛馬車,馬已備好,傑瑞也已穿好皮靴,一切齊備。

  「那封信我已經交到了,」查爾斯·達爾內告訴羅瑞。「我不同意讓你帶書面的答覆去,不過,請你帶個口信也汾是可以的吧?」

  「可以,我很樂意,」羅瑞先生說,「要是沒有危險的話。」

  「一點危險也沒有,雖然是帶給修道院監獄一個囚犯的。」

  「他叫什麼名字?」羅瑞先生拿著打開的筆記本說。

  「加伯爾。」

  「加伯爾。要我給關在牢裡的不幸的加伯爾帶什麼口信?」

  「很簡單:『信己收到,他立即趕來。』」

  「他告訴了你時候麼?」

  「他明天晚上就出發。」

  「提到什麼人沒有?」

  「沒有。」

  他幫助羅瑞先生穿上好幾層短衣和外套,裹得厚厚的,陪著他從古老的銀行溫暖的空氣裡走了出來,進入艦隊街的薄霧裡。「向露臣和小露西轉達我的愛,」老羅瑞在分手時說,「好好照顧她們,等我回來。」查爾斯·達爾內在馬車離開時搖搖頭,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寫了兩封熱情洋溢的信。一封給露西,說明他有重大任務必須去巴黎一趟,並向她詳細解釋了他深信在那兒不會有危險的理由。另一封信是給醫生的,請他代為照顧露西和他們親愛的孩子,也談了上面的問題,並竭力保證不會出意外。對兩人他都答應一到巴黎立即來信報告平安。

  那一天好難熬一一他跟父女倆在一起,心裡卻保留了共同生活以來的第一次秘密。要對坦誠相待、毫無芥蒂的他們進行清白的欺騙,確實今人難受。他滿懷柔情地望著快活地忙碌著的妻子,心裡更認定了不能把即將發生的事告沂她(他曾幾乎想對她和盤托出,因為沒有她無言的幫助,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彆扭)。這一天匆匆過去了。黃昏時他擁抱了她,也擁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樣可愛的寶寶,裝作馬上就會回來的樣子(他藉口有約會外出,導巴收拾了一箱衣物偷存在外面)。他便這樣進入了沉重街道的沉重的霧裡,帶著一顆比那霧還要沉重的心。

  那看不見的力量正吸引著他迅速前去,而漫天的怒潮與狂飆也都往那兒飛卷。他把兩封信交給了一個可靠的看門人,要他晚上十一點半送去,不能更早些,這才騎上去多佛的馬,開始了旅行。「看在對上天、對正義、對慷慨無私、對你高貴姓氏的愛的分上!」這是那可憐的囚徒的呼喚。他就是用這呼喚鼓起勇氣,拋開了他在這世上所愛的一切,向那磁礁漂流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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