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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盪的腳步(3)


  席捲著他的人潮勢不可當,就連吸一口氣轉一轉頭都困難,仿佛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濤裡掙扎。他終於來到巴士底監獄外面的場院裡。他在那兒憑藉了一堵牆的拐角的力量才掙扎著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號差不多就在他身邊;德伐日太太仍然帶著幾個婦女,已離監獄不遠,隱約可見,手裡拿著刀。到處是騷動、興奮、令人耳聾的瘋狂的混亂,令人震驚的呼喊,卻也有激怒的啞劇場面。

  「囚徒!」

  「記錄!」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聲中,在一萬個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為洶湧而入的人潮應和得最多的。仿佛有無窮的人在無窮的時間和空間裡應和著。最早進入的人押著監獄的官員,並威脅說,若是有任何一個秘密角落沒有公開就立即殺死他們。這陣人潮卷過之後,德伐日已把他結實的手放到一個監獄看守胸前——那人頭髮花白,手執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開,逼到了牆壁面前。

  「告訴我,北塔怎麼走!」德伐日說,「快!」

  「我會認真告訴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話。不過那兒已沒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麼意思?」德伐日問。「快!」

  「意思麼,先生?」

  「那是囚徒還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麼?」

  「殺死他!」雅克三號正走過來,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帶我去。」

  「那就這邊來。」

  帶著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號顯然因為談話並不往流血的方向發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緊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緊了看守的手臂。在這短暫的會談裡他們的三顆頭攢在了一起——那時要想彼此能聽見只能如此,因為人潮已沖進要塞,淹沒了過道與階梯,發出了激烈的喧囂。外面,人潮也以一種深沉嘶啞的吼叫衝擊著四面的牆壁;吼叫之中還不時有騰空而起的呐喊爆發,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號手牽著手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拱門,穿過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猙獰的窄門,走下了洞穴狀的層層臺階,爬上了石頭與磚塊砌成的嶙絢而陡峭的石梯——那東西與其說像階梯,倒不如說像乾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還從他們身邊卷過,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但在他們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樓之後,他們就孤獨了。在這兒,夾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門之間,要塞內外的風暴在他們耳裡只剩下了一種沉悶的壓抑的聲音,仿佛外面的噪音已經差不多破壞了他們的聽覺。

  看守在一道矮門邊站住了。他把一把鑰匙塞進了一個哢哢作響的鎖裡,饅慢推開了門,在他們低頭進門時說:

  「北塔一0五!」

  牆壁高處有一個窗戶,窗戶上沒有玻璃,鐵柵森嚴,前面還有一道石屏擋住,要見到天空得彎下腰往上看。進門幾步有一個小小的煙囪,煙囪進口也用沉重的鐵柵封閉。壁爐上有—堆輕輕的陳年的柴灰。屋裡有一張板凳、一張桌子、一張鋪著草墊的床、熏黑了的四堵牆,一堵牆上還有一個生了鏽的鐵環。

  「拿火炬慢慢照照這幾堵牆壁,我還要看一看,」德伐日對看守說。

  那人照辦了,德伐日眼睛緊緊地跟著炬火觀察。

  「停!——看看這兒,雅克!」

  「A。M.!」雅克三號貪婪地讀著,嗓門嘶啞。

  「亞歷山大·曼內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滿了火藥的黝黑的手指畫著那兩個字母,對著他的耳朵說。「這兒他還寫著『一個不幸的醫生』。而且,毫無疑問,在這塊石頭上劃日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撬棍麼?給我。」

  他手裡還抓著放炮的火繩杆。他迅速換了工具,轉向蟲蛀的桌凳,幾棍子把它們敲了個粉碎。

  「火把照高一點!」他對看守怒氣衝衝地說。「雅克,仔細檢查一下這些破木片。喏!這兒有刀,」他把刀扔給他,「把床墊劃開,搜查一下鋪草。火把照高一點,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爐,從煙囪裡往上看,用橇棍敲打著,撥弄著煙囪壁,捅著橫在煙囪上的鐵柵。幾分鐘之後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塵埃,他轉過臉躲開了,然後便在煙囪裡、陳年的柴灰堆裡、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縫裡仔仔細細地摸索。

  「木頭裡、鋪草裡都沒有麼,雅克?」

  「沒有。」

  「咱們把這些東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點燃了這堆東西,火苗躥得很高,也很熱。他們讓火堆燃燒,重新彎下身子從低矮的拱門走了出來,沿著原路回到了院子裡。這時聽覺也似乎重新恢復,他們又回到了洶湧澎湃的浪潮聲裡了。

  他們發現人潮在起伏激蕩,尋找著德伐日。聖安托萬正歎叫著要求它的酒店老闆去負責監押那死守巴士底獄、向人民開炮的要塞總監。沒有德伐日那總監就無法被押到市政廳去受審,沒有他那總監就會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報償了(多少年來一文不值的血現在突然值錢了)。

  那位冷酷的老軍宮身穿灰色大氅,佩帶紅色勳章,站在那仿佛緊裹著他的氣勢洶洶的人潮中很為惹眼。可是在那無所不在的喧嘩之中卻有一個人泰然不動。那人是個婦女。「看,我的丈夫來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緊挨著那冷酷的老軍官站著,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著他通過街道時也寸步不離;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從背後打他時她也寸步不離;在積聚了長期仇恨的刀子拳頭狠狠地頂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時,她仍然寸步不離。等到他受了傷倒地死去之後,她卻突然活躍起來,一腳踩在他脖子上,揮動她那早作好準備的殘忍的刀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

  聖安托萬執行他那可怕的設想的時刻到了。他要把人當作街燈一樣掛起來,表現自己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能幹出什麼樣的事。聖安托萬的血液沸騰了,暴虐與鐵腕統治的血濺灑出來,濺在要塞總監屍體橫陳的市政廳臺階上,濺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為了把屍體砍作幾塊,她曾用腳踩在屍體上。「把那邊那燈放下來!」聖安托萬瞪大了眼四處尋找新的殺人工具,然後叫道,「他還有個兵士在這兒,讓他給他站崗吧!」那個哨兵叫人晃裡晃蕩吊上了崗哨。人潮又往前湧。

  黑色的氣勢洶洶的海濤,浪濤與浪濤間的破壞性的升騰與撞擊,那撞擊的深度那時還無法估量,其強力也還沒有人知道。激烈地震盪著的毫不內疚的人的海洋,復仇的呼號,經過苦難的熔爐鍛煉得僵硬的臉,在那臉上憐憫再也留不下痕跡。

  人潮的面孔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猙獰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卻出現了兩個集團,每個集團七人,跟別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對比。海洋從來不曾沖刷出過比它們更加值得紀念的海難遺物。七個囚徒突然被衝破他們墳墓的風暴解放出來,被高高地舉在眾人頭上。他們感到害伯、茫然、惶惑、驚訝,仿佛末日審判已經到來,而在他們周圍歡天喜地的人們的靈魂都已無可救藥。還有七張面孔被舉得更高,那是七張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著末日審判。面孔雖冷漠,卻帶著一種有所期待並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個可怕的停頓,準備著抬起垂下的眼簾,用沒有血色的嘴唇作證:「是你殺了我!」

  七個囚徒被釋放了出來,七個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詛咒的有八個堡壘的要塞的鑰匙、某些被發現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懷著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遺物—一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聖安托萬的震天動地的腳步聲護送著通過了巴黎市街。現在,但願上天擊敗露西·達爾內的幻想,不讓那腳步侵入她的生活!因為那腳步疾速、瘋狂,而且危險;而在德伐日酒店門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後,那些腳步一旦染成紅色是很難洗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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