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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誠實的生意人(3)


  然後他又開始抱怨:

  「你這是跟吃的喝的過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禱的花招和硬心腸的胡鬧會讓家裡缺吃少喝到什麼程度。你看看你這兒子吧!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條。你還說自己是娘呢,可你難道不懂得當娘的人的頭一條責任就是把兒子養得胖胖的麼?」

  這話可觸動了小傑瑞傷心之處。他立即要求他娘執行她的頭一條責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沒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別強調完成爸爸傷心而體貼地指出的當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徹家之夜就像這祥消磨過去,直到小傑瑞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樣的指示,而且遵命執行。克朗徹先生一個人一鍋一鍋地抽著煙斗,打發著初入夜的幾個小時,直到差不多半夜才準備出發。到了淩晨一兩點,也就是幽靈出沒的時刻,他才在椅子邊站了起來,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櫃櫥,取出一個口袋,一根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根帶鏈的繩子和這一類的「漁具」。他挺內行地把它們收拾好,向克朗徹太太輕蔑地告了別,滅了燈,走出門去。

  小傑瑞在上床時只不過假裝脫掉了衣服,不久之後已跟在父親後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護,跟著他出了屋子,下了樓,進了院子,到了街上。他並不擔心回家時進不了大院,因為房客眾多,門是通夜半開著的。

  他有一個值得稱讚的雄心壯志,要探索他父親那誠實的職業的藝術與神秘。以此為動力,小傑瑞盡可能地貼近房屋門面、牆壁和門洞走(貼近得有如他那兩隻眼睛),跟隨在他那可敬的父親身後。他那可敬的父親往北走了不遠,便跟另一位艾薩克·華爾頓的門徒會合,一同蹣跚地往前走去。

  出發後不到半小時他們已離開了昏沉的燈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條荒涼的路。在這兒他們又會合了另一個釣魚人——會合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小傑瑞信迷信,他簡直會以為他是第二個釣魚人突然一分為二變出來的。

  三個人往前走,小傑瑞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頂上有一道矮磚牆,上面是一道鐵欄杆。三人在石塄坎與磚牆的陰影下脫離正路,穿進一條死胡同,那短牆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形成了胡同的一側牆壁。小傑瑞在一個角落蹲了下來,往胡同裡望去。他看到的頭一個東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在略帶雲翳的如水月色襯托之下輪廓分明,正靈巧地往一道鐵柵門上爬,很快就翻了過去。第二個釣魚人也翻了過去,然後是第三個。三個人都輕輕地落在門內的地面上,躺了一會兒——大約是在聽聽聲音,然後便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現在輪到小傑瑞靠近大門了:他屏住呼吸走了過去,在一個角落裡蹲下,往裡一看,隱約看到三個釣魚人從一些亂草和墓地裡的墓碑之間爬了過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著白袍的幽靈,而教堂高塔則像個巍巍然的巨人的幽靈。他們沒有爬多遠便停住步子站了起來。於是開始釣魚。

  起初他們用鐵鍬釣。緊接著那可敬的父親似乎在調整一個巨大的拔塞鑽一樣的東西。不管他們用的是什麼工具,總之他們都幹得很賣力。直到教堂鐘聲響起才把小傑瑞嚇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頭髮豎了起來,像他爸爸那鐵蒺藜似的。

  但是他那為時已久的探索這秘密的欲望不但讓他停住了腳步,而且引誘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從大門朝裡望時,那三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釣著魚。不過現在魚兒好像已經上了鉤。下面出現了鑽子鑽動的聲音,他們佝僂著的身子也繃緊了,似乎拽著個什麼重東西。那東西逐漸掙脫了壓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傑瑞原很清楚那會是什麼玩藝兒,但是等他見到那東西,又見那可敬的父親打算把它撬開時,卻因為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里或更遠才停了下來。

  若不是因為非喘氣不可,他是絕不敢停步的。他這簡直像是在跟幽靈賽跑,非常想擺脫它,他有一個強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頭在下直立著,連蹦帶跳,總好像馬上就會抓住他似的在他身邊蹦跳——也許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開不可。那玩藝兒還是個縹緲不定、無所不在的幽靈,弄得它背後的整個黑夜都很恐怖。為了回避黑暗的胡同,他竄上了大路,害怕那東西會像得了水腫病的、沒有尾巴沒有翅膀的風箏似的從胡同裡蹦出來。那玩藝兒也躲在門洞裡,用它那可怕的雙肩在門上擦來擦去,雙肩直聳到耳朵,仿佛在笑。那玩藝兒也鑽進路上的影子裡,狡猾地躺著,想絆他摔筋頭,又一直跟在身後,而且越來越逼近了。因此當那孩子跑回自家門口時,簡直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就連進了屋後那玩藝兒也還沒有離開他,仍然跟著他砰砰砰一級一級地跳上了樓,跟著他一起鑽進了被窩,他睡著以後還砰砰地跳到他胸口上,死沉死沉的。

  黎明以後日出之前睡在小屋裡的小傑瑞從那沉重壓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裡的父親驚醒了。他一定是出了問題,至少小傑瑞那麼想,因為他正揪住克朗徹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後腦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訴過你,我會教訓你的,」克朗徹先生說,「我也教訓過,你。」

  『傑瑞、傑瑞、傑瑞!」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業務收益作對,」傑瑞說,「我和我的夥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從我,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照辦?」

  「我是想做個好妻子的,傑瑞,」可憐的女人流著淚抗議。

  「跟你丈夫的業務作對就是個好妻子麼?害得你丈夫的業務倒黴就是尊重他麼?在你丈夫業務的關鍵問題上不肯聽話就是服從他麼?」

  「可那時你還沒有幹這樁可怕的買賣,傑瑞。」

  「你只需要,」克朗徹反駁道,「做一個誠實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夠了,至於你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從丈夫的老婆是不會干擾他的業務的。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很虔誠的女人麼?你要是也算得上虔誠的女人,那就我一個不虔誠的給我看看!你心裡沒有天然的責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長不出錢來一樣。應當往你腦袋裡敲點責任感進去。」

  這番咒駡聲音很低,終於以那位誠實的生意人踢掉腳上滿是泥土的靴子,然後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結束。他的兒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見他躺在床上,把兩隻生銹的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著了。

  早餐並沒有魚,別的東西也不多。克朗徹先生沒精打采,一肚子悶氣,把一個鐵鍋蓋放在手邊作為糾正克朗徹太太的暗器,準備發現她有做祈禱的跡象時使用。他按時洗漱完畢便帶著兒子從事名義上的職業去了。

  小傑瑞腋下挾個小板凳,跟在爸爸身邊沿著陽光普照的擁擠的艦隊街走著。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獨中跑回家來時那個傑瑞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隨著白日而更新,他的恐俱已隨著黑夜而消逝。就這個特點而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艦隊街和倫敦城跟他情況相同的人也並非沒有。

  「爸爸,」兩人同路走著時小傑瑞說,說時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離,當中還夾著一個板凳,「什麼叫『復活販子』?」

  克朗徹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說。

  「晤!好了,」克朗徹先生又往前走,同時脫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鐵蒺藜,「『復活販子』是經營一種商品的人。」

  「經營什麼,爸爸?」敏銳的小傑瑞問。

  「他經營的是—一」克朗徹在心裡思考了一番,「一種科學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體吧,爸爸?」那活潑的孩子問。

  「我相信是那一類的東西,」克朗徹先生說。

  「我長大以後,啊,爸爸,也很想當個復活販子呢!」

  克朗徹先生雖感到安慰,卻以一種恪守道德的含糊態度搖了搖頭。「那可得看你怎樣發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養你的才能吧!這種事盡可能別告訴別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適宜,現在還說不清。」小傑瑞受到這樣的鼓勵便往前走了幾碼,把小板凳放在法學會大樓的陰影裡。這時克朗徹先生對自己說道:「傑瑞,你這個誠實的生意人,那孩子還有希望給你帶來幸福呢。他倒可以彌補他那娘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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