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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豺狗(2)


  「事辦完了,西德尼,來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萊佛先生說。

  豺狗從頭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熱氣騰騰),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寒噤,再去倒酒。

  「從一切情況看來,你在那幾個受王室雇用的見證人面前頭腦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頭腦一向管用,難道不是麼?」

  「這話我不反對。可什麼東西惹惱了你了?灌點五味酒,把火滅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辦了。

  「你又是什魯斯伯雷學校的那個西德尼·卡爾頓了,」斯特萊佛對他點點頭,對他的現在和過去發表起評論來,「還是那個蹺蹺板西德尼。一時上,一時下;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垂頭喪氣!」

  「啊,」對方回答,歎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種命運。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為什麼不做?」

  「天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雙腳伸在面前,坐著,望著爐火。

  「卡爾頓,」他的朋友說,說時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仿佛壁爐是煆造堅毅頑強性格的熔爐,而能為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老西德尼·卡爾頓服務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進熔爐裡去。「你那脾氣現在吃不開,以前也一直吃不開。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目標。你看我。」

  「啊,真膩味!」西德尼比剛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己經辦到的事是怎麼辦到的?」斯特萊佛說,「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錢請我幫了忙。可你也犯不著拿那來對著我,或是對著空氣大呼小叫呀。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面不就行了。」

  「我必須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爾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前,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後,從什魯斯伯雷學校到如今,」卡爾頓說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這一排。就連在巴黎的學生區,同學一起嘮幾句法國話,學點法國法律,撿點並不太實惠的法國破爛,你也總是顯山露水,我也總是隱姓埋名。」

  「那該怪誰呀?」

  「我以靈魂發誓,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永遠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擠來擠去,一刻也不停,我這一輩子除了生銹閒散還能有什麼機會?不過,在天快亮的時候去談自己的過去只會令人掃興。還有別的事就開口,否則我要告辭了。」

  「那麼,跟我一起為漂亮的證人幹一杯吧,」斯特萊佛說,舉起酒杯。「你現在心情好了些吧?」

  顯然並非如此,因為他又陰沉了下來。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著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見到的證人夠多的了。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畫兒上美人一樣的醫生的女兒,曼內特小姐。」

  「她漂亮麼?」

  「不漂亮麼?」

  「不。」

  「我的天呐,滿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讓滿法庭的人的崇拜見鬼去!是誰讓老貝勒變作了選美評判員的?她是個金色頭髮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萊佛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一隻手慢慢抹過漲紅了的臉。「你知道不?那時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發佈娃娃呢!那金發佈娃娃一出問題,你馬上就注意到了。」

  「馬上注意到出了問題!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個姑娘在一個男子漢鼻子面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他是用不著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乾杯,但不承認什麼漂亮不漂亮。現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覺了。」

  他的主人秉燭送他來到臺階上、照著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肮髒的窗戶上冷冷地望了進來。卡爾頓來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氣寒冷而淒涼,天空陰雲愛逮,河水幽黯模糊,整個場景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晨風吹得一圈圈塵埃旋卷翻滾,仿佛荒漠的黃沙已在遠處沖天而起,其先驅已開始襲擊城市,要把它埋掉。

  內心有種種廢棄的力量,周圍是一片荒漠,這個人跨下一步沉寂的臺階,卻站定了。瞬息之間他在眼前的荒野裡看到了一座由榮耀的壯志、自我克制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影城市裡有虛無縹緲的長廊,長廊裡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著他;有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園;有在他眼中閃著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這一切轉瞬之間卻都消失了。他在層層疊疊的屋宇之巔爬到了一間高處的居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一張沒有收拾過的床上,枕頭上空流的眼淚點點斑斑,還是潮的。

  太陽淒涼地、憂傷地升了起來,照在一個極可悲的人身上。那是個很有才華、感情深厚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華和情感為自己獲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卻聽之任之,讓自己消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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