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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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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位新相識。 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 一個討厭的打擾和一場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為兩個朋友的突然外出覺得有點兒憂慮,而他們倆整個早上的神秘行動又深深地增加了他的這種疑慮。因此,當他們再次進來的時候,他懷著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的心情站起來歡迎他們;並且懷著無比的興趣問他們是什麼事情使他們逗留在外。對於他這問題,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剛才的事情忠實地敘述一番作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滯住了,因為看見在場的不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們前一天在驛車上的那位伴侶,而且還有一位外貌非常古怪的陌生人。 他是一個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臉和深陷的眼睛已是觸目驚心,再加上那些亂蓬蓬的蓋住半個臉的長髮,就更顯得古怪。他的眼睛那麼亮,眼光那麼銳利,幾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顴骨高高突起;下巴又長又瘦,要不是半開的嘴和不動的表情說明了那是他的常態的話,人家會以為他是暫時收縮著肌肉、把嘴上的肉吸進去了。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綠色的大技巾,披巾的兩個大頭子散在胸口,時而從那件舊背心的破鈕孔下面顯露出來。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緊身長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條寬大的褐色褲子和一雙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爾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這位異樣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邊說明、一邊伸手指著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說,「這是我們的朋友的一個朋友。今天早上我們發現這地方的劇場和我們的朋友有密切關係,雖然他並不願意給大家知道;而這位紳士呢,就是這行職業裡的一員。你們走進來的時候,他正打算跟我們講起有關的事呢。」 「說來話長哪,」頭一天的穿綠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爾先生面前,低聲而推心置腹的說了一段話。「怪傢伙——幹這種沉悶的事兒——不是演員——怪人兒——種種的不幸——我們在巡迴的時候叫他憂鬱的傑美。」文克爾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禮貌地歡迎了這位被很雅致地叫做「憂鬱的傑美」的紳士;叫了白蘭地和開水,像其餘的人那樣在桌旁坐了下來。 「現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你能賞個臉跟我們說說你要說的事嗎?」 「憂鬱的傑美」從口袋裡掏出一卷陳舊的紙,對著剛剛掏出筆記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種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聲音說:「你就是那位詩人嗎?」 「我——我算不了什麼呵,」史拿格拉斯先生非常謙虛地回答,差點兒被這問題的突然來臨嚇壞了。 「啊!詩歌對於人生就像燈光和音樂對於舞臺一樣。假使剝奪了一個的虛偽裝飾,和另一個的虛幻,那末,真正的人生和舞臺的價值有什麼值得注意呢?」 「很對,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腳燈前面呢,」憂鬱的人繼續說,「就好像坐在那富麗堂皇的宮廷看演出一樣,安靜地欣賞著演員們的優美舞姿,動作和神態,——在腳燈後面呢,就像是縫製那些豔服的人,沒有人知道生死浮沉只能聽天由命。」 「的確,」史拿格拉斯先生說;因為那憂鬱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著他,而他覺得必須說點什麼才行。 「說下去,傑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說,「像黑眼睛的蘇珊一樣——全都在蕩裡——別咿咿啞啞——說呀——拿出精神來。」 「你在開始之前要再來一杯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憂鬱的人接受了這個提示,調起一杯摻水白蘭地,慢慢地喝下半杯,打開紙卷邊看邊說了如下的故事,我們發現它被記在匹社的記錄裡,題為《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 「我要敘述的是一個普通而又感人的事情,」那憂鬱的人說:「甚至也沒有不平凡的地方。貧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極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來更多人的注意。我把這些記錄搜集起來,是因為裡面所說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識的人。我追蹤著他的向下發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後走到貧困的極端,從此一蹶不振。 「我所說的人是一個演啞劇的下級演員;他像他那下級的許多人一樣,也是一個酒鬼。在他的情形還比較好的時候,在他還沒有由於放蕩而衰弱、由於疾病而消瘦之前,他拿的薪水還不壞,假使他能夠小心謹慎,他還可以繼續再拿幾年——雖不說許多年;因為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由於過度勞累而衰老,而他們的生存是全靠體力勞動來維持的。 然而他擺脫不了的罪惡害得他太慘了,在他不年輕的時候劇場由於他衰老而不可能啟用他了。酒店對他有一種魔力,他抗拒不了。假使他堅持走這條老路的話,那末他的命運就不僅是疾病和貧窮,而且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然而他竟堅持了,結果是可想而知。他不能找到職業,他沒有麵包。 「無論誰,只要是熟悉劇場的事情的,都知道在舞臺的周圍,榜惶著一群群衣衫襤褸,貧困不堪的,——不是正式被雇為演員,只是湊湊舞隊的人數,充當跑龍套的、翻跟頭的之類,在連演一齣大啞劇、或者演復活節戲劇這些大型戲劇的時候雇用他們,過後就解雇掉,直到下次再演什麼大戲需要他們的時候再雇用。這人就被迫走上了這條謀生的路;天天夜裡還要到什麼下等戲院去講課,為了多賺幾個先令而奔跑,以便能夠過過他的老癮。不久連這條生路也斷了;他的行為太不檢點,以致連這樣掙點微薄的薪水的工作都沒了,他是真正到了瀕於餓死的境地,只能跟那些所謂的老朋友混混,東拼西湊弄幾個錢;而他只要弄到錢,總是照老規矩花掉。 「他在那種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活下去的境況之下過了一年多,那時我和蘇雷灘的一家劇場有一個短期合同,就在這裡碰到了他;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他,因為我曾經到各省旅行了一趟,而他是在倫敦的小街小巷裡躲藏著。我穿好了衣服,穿過舞臺正要離開向外走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永遠忘記不了當時回頭看見的那副令人厭惡的樣子。他穿了演啞劇的服裝,是荒唐不堪的小丑裝。『死的跳舞』裡的鬼怪角色,就是最有名的畫家描繪的最可怕的形象。都不及眼前那朋友的鬼怪模樣。 他的浮腫的身體和萎縮的腿子——它們的畸形被古怪的服裝加強了一百倍——還有他那雙眼睛,無神而滯鈍,在臉上塗的白粉映襯下顯得很可怕;由於麻痹症而顫抖著的、裝飾得奇形怪狀的頭,以及擦了白粉的、蘆柴棒般的長手——這一切都使他顯出一副可憎惡的可怕模樣。沒有言語能夠把它形容得很適當,而我直到如今一想起來全身就要發抖。他把我拉到一邊,用不成句的言語說了一大篇疾病和窮困,說到最後照舊是迫切地要求一筆小數目的借款。他說話的聲音空虛而發抖。我放了幾個先令在他手裡,當我轉身走開的時候,聽到那一陣哄堂大笑,那是他跌跌撞撞地出現在舞臺上而引起的。 「過了幾天,一個茶房給我送來一張便條,上面胡亂地用鉛筆寫了幾行,大概意思是:那人已病危旦夕,要我在演完戲之後到那條不出名的街去看望他,那裡離戲院不遠。我答應下班立刻就去;所以在閉幕之後我就出發履行我的憂鬱的任務去了。」 「時間已經很晚,因為我演的是最後一幕戲;而且因為那天晚上是義演,所以特別延長了時間。那是一個又黑又冷的夜,冷濕的風吹著雨點沉重地打在窗子和屋簷上。狹小的冷落街道上積了一汪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燈有許多已經被狂風吹熄了;這一路走去,風吹雨打,搖搖晃晃,邊走邊查問,經過幾分波折終於找到了那一個煤棧,他所住的地方,上面有一層樓,我尋找的對象就躺在樓上的後間。 「一個可憐相的女人,那人的妻子,在樓梯上迎接了我,一邊告訴我他剛剛昏睡了過去,一邊領我輕輕走進去,給我端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病人是臉向著牆躺著的;他沒有注意到我來,所以我有時間觀察我置身其中的地方了。」 「他躺在一張白天應該翻起來的舊床上,床頭掛著一條破碎不堪的幔子擋風,然而風卻從門上的無數裂縫裡吹進這淒涼的房間,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蕩來蕩去。在一隻生銹的不固定的爐子裡,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面放了一張舊的、有汙斑的三角桌子,上面有幾隻藥瓶子、一隻破玻璃杯和一兩樣其他的家用物件。那女人坐在臨時鋪在地板上的床的旁邊的一張椅子裡守著睡在地板床上的小孩子。牆上有兩塊擱板,上面有幾隻盤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面掛著一雙戲鞋和兩把演戲用的劍。除了亂丟在房間角落裡的幾堆破布和包裹之外,這些就是這房裡的所有的東西。 「我有時間看清了那裡所有的東西,注意到那個病人那沉重的呼吸並注意到他在高燒之下醒來時發現我已經來了的神情。他在不停地轉側著想把頭枕得舒服一點的時候,把手亂伸到床外,碰著了我的手。他吃驚地撐起身體來,對我臉上緊緊地盯著。」 「『是赫特來先生,約翰。』他妻子說,『赫特來先生,你今天晚上請他來的,你知道。』」 「『啊!』病人說,用手摸摸額頭;『赫特來——赫特來——讓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會兒,隨後緊緊抓住我的手腕,驚恐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老朋友。她要謀殺我,我知道她會的。』」 「『他這樣已經有多久了?』我對他的啜泣著的妻子說。」 「『昨天傍晚,』她回答。『約翰,約翰,你不認識我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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