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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雲作者癡」——代譯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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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定樂 狄更斯一生創作了十四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及許多中、短篇,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這本《大衛·科波菲爾》了。以至美國當代文學評論家喬治·H·福特寫道:「也正像《哈姆雷特》一樣,由於它(指《大衛·科波菲爾》)是作者的作品中最為大家所熟知的,因而受到了損失」①。喬治·H·福特先生對這句話的解釋是:我們不少讀者由於早年在童年時期讀過這本書,便認為已把書中菁華吸收殆盡了。 -------- ①見其論文The Introduction to David Copperfield。 的確,不少孩子讀這本書時,都認為這書是為孩子寫的(我也曾這樣想)。因為狄更斯花了心思,在許多地方,他從一個孩子的角度來描寫人物和事物,使孩子能心領神會,感到這是為他們寫的。可是,當人們走出童年後重讀這本書時,又會發現這是一本遠比留在我們記憶中更為沉重、更令人傷感的書。 一般來說,一個作者的處女作中往往會留有他(她)的大量自我。可是,如果我們想在狄更斯的小說中找他的「自我」,無疑應打開這本《大衛·科波菲爾》。為了更好地理解狄更斯用心血寫就的這本書,我們先簡單地對狄更斯的童年做一番回顧。 一八一二年二月七日,一個星期五(和大衛·科波菲爾的出生日一樣,也是·星·期·五!),查爾斯·狄更斯出生在蘭德波特。他的父母生了八個孩子(其中兩個夭亡),查爾斯排行為二。狄更斯回憶童年時,能回憶到兩歲時的事。他常告訴他的友人約翰·福斯特,儘管他兩歲就離開了在蘭德波特的住宅,但他對那所住宅前的小花園記得很清楚。福斯特回憶道:「在他寫《尼古拉·尼克爾貝》一書時,我曾和他一起去了那裡。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同一地點認出他三十五年前所看到的練兵隊列的確切形式。」可見他自小就觀察力敏銳、感受力很強。 他父親由於工作調動到了倫敦,住在米德爾塞克斯醫院區的諾福克街。不久,他們一家又因狄更斯父親工作再度變動而遷至查塔姆。在這裡,查爾斯一直住到九歲。他對於童年的許多清晰印象都是在這裡刻下的。 由於查爾斯從小瘦弱多病,所以他無法參加許多男孩的遊戲,但他喜歡趴在自己房間的窗口看父親同僚的孩子們玩,或者邊看書,邊聽他們玩時的嬉笑,喧鬧聲。他一直相信,幼年多病給他帶來的一個極大好處就是使他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他常對人們說啟發他對知識的渴求和書本的酷愛之人是他母親。他母親伊莉莎白有很長一段時間按時天天教他英文,還有一點拉丁文。他回憶起母親教他認字時的情景幾乎和他在《大衛·科波菲爾》中借大衛之口講的一樣——「我還隱隱約約記得她教我認字時的情景,現在,每當我翻開識字課本,看到胖乎乎的黑體字母時,它們那有趣的形體、O和S的好性情,仍和當年那樣躍然於紙上。」 狄更斯的父親約翰·狄更斯有一間圖書室,收藏了不少好書,也有不少當時的通俗讀物。這間書房和查爾斯的房間相連,故他能自由出入。這在《大衛·科波菲爾》中也可從主人公回憶中讀到,作者刪去的只有那些當時流行的一些廉價讀物的書名。在查塔姆的生活是他童年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以至他對這段生活常常回憶,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可以讀到對這段生活的生動敘述。他九歲時,約翰·狄更斯又調回倫敦,家人也隨之遷去,對查爾斯說,這是他不幸的開始。 由於約翰·狄更斯和妻子不善理財,一家生活陷入困窘,只好緊縮開支,搬到倫敦最窮困的街之一——貝赫姆街。在這裡,他沒有可以勉強與之為伍的男孩,家人這時也很疏忽他,他不再上學,而是擦一家人的鞋,去當鋪賣東西,他一下陷入了孤獨境地。他後來很辛酸地對友人說:「當我在貝赫姆街狹小黑暗的後閣樓裡,想到我離開查塔姆所失去的一切,我真想犧牲一切——如果我還有什麼可以犧牲的話——只要能進入任何一所學校……」 實際上,他也是在一所學校學習——這裡的生活正在向他教授生活的知識。他開始對窮困、饑餓有所瞭解,這使他後來的作品中對於社會下層的生活描寫異常生動。可是他的家長為什麼忽視了他呢?查爾斯有次回憶起父親時這麼說道:「我知道我父親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寬厚的人。他對妻子、孩子或朋友在生病時的所為都令人讚美不已……任何事務、工作、職責,只要他承擔下來,他總滿懷熱忱地去做,準時完成得讓人誇。他勤奮、耐心、精力充沛。他以我為驕傲,……可是,由於他生性不拘小節,加上當時拮据,他好像忘了我應該受教育,也完全沒想到他在這方面應對我負任何責任。」 儘管如此,他仍受著生活這位最嚴格的教師的教誨。他的父親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於是只好靠他母親來挽救殘局。他母親找了所房子,在門上釘了塊大銅牌,上書「狄更斯夫人學校」。小查爾斯也做了幫手,他挨家挨戶送了建校通知書,可是沒人來上學,而他的父母也沒真正做過準備,打算接受什麼人上學。終於,父親被逮捕了。父親被押解到馬夏西監獄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重見天日了。」「我當時信以為真,」查爾斯對福斯特說:「我的心都碎了。」後來,他把這一節事實和他探監向船長「借餐具後和父母共進午餐的事都詳詳細細寫進了《大衛·科波菲爾》,不過把他父母打扮成米考伯夫婦了。 小小年紀,查爾斯便要分憂了。先是把家裡東西一點點賣掉,早在寫《大衛·科波菲爾》前,他就把這些細節向福斯特講敘過,在書中,他又把它們再現了。收購舊書的商人入當鋪的老闆和店員,都是和他幼年生活不可分割的人物。 但是,最令他傷心,也極少被他提到的是他做童工的經歷。他只對福斯特講起這段舊事,而且每次講到都傷心萬分,講完後要很久才能恢復正常。下面是狄更斯在自傳中的一節有關此經歷的介紹: 「也是我命中不幸,我自己常常痛苦地這樣想。那個曾在我家住過的親戚詹姆斯·拉默特當了黑鞋油店的總管……,他建議把我送到黑鞋油店作工……在某個星期一的早晨,我去了,開始做學徒。使我感到驚訝的是我在那樣的年齡就那麼輕易地被人遺忘了。還使我感到驚訝的是自從我們來到倫敦後,我受到屈辱,一直做著別人不屑做的苦差,竟沒任何人對我表示同情——對我這樣一個有特殊才能、敏捷、熱心、纖弱、身體和精神容易受到傷害的孩子——沒人向我父母建議是否設法送我去一所普通的學校讀書,而這在他們還是辦得到的。 「這家店鋪在亨格福特舊碼頭左邊,是最邊沿的一所房子……它那鑲板房間、腐朽的地板和樓梯、地下室裡到處亂竄亂跑的灰色大老鼠,從樓下傳來的老鼠尖叫聲和打鬥聲,那地方的污穢和腐敗,又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出現,我好像又回到了那裡……還有兩三個孩子和我做同樣的工作,掙同樣的薪水……鮑伯是個孤兒,住在他姐夫家;保爾的父親在一家劇場工作,兼任消防隊員;保爾的一個小妹妹在啞劇裡扮演小妖精的角色。 「我墮落到和這些人為伍,把這些每天的工友和我快樂童年時代裡那些夥伴比較一下,眼看我那成為有學問有名望的人物的希望在我胸中破滅;我靈魂深處的痛苦是無法言表的。我當時那種完全被人遺忘和沒有希望的感覺,在我所處的地位上所感受的屈辱,深深壓迫著我,我相信我過去所學的、所想的、所愛好的、引起我們想和競爭心的一切,正在一點一點地離我而去並永不復返,我那年輕的心因之所感受的痛苦是無法訴諸文字的。我整個身心所忍受的悲痛和屈辱是如此巨大,即使到了現在,我已出了名,受到別人敬愛,生活愉快,在睡夢中我仍常忘掉我有愛妻和嬌女,甚至忘掉自己已成人,好像又孤苦伶仃地回到那段歲月中了。」我們在《大衛·科波菲爾》可以很容易地找出對這段經歷的詳細描述,不過鞋油店換成了「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當我們讀到小大衛發現自己要和米克·沃克爾和白粉、土豆為伴時,他深感痛苦,淚水掉進了他洗瓶子的水中,這時,我們聯想到作者的經歷時,怎麼不為之心動、落淚?我記得,當譯到這一段時,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寫下去,淚水幾次把稿紙打濕。我覺得我聽到了那個孩子心底的呻吟——和嘶喊不同,這呻吟撥動了人心底的細弦,使其顫抖,就像眼看一株弱小的嫩芽在暴虐中無力掙扎,自己卻無能為力又不能不看一樣地讓人心碎。幼小心靈受的創傷比饑饉、疾病、甚至夭亡還可怕,狄更斯深深認識到了這點,他在後來做了努力,想用筆來創造美好的人際關係,溫情脈脈的家庭生活,但往往效果不佳,而他自己的生活也因這創傷演繹了一段又一段悲劇,這些都已由批評家們作過介紹了。不幸的童年卻又成了狄更斯的一筆財富,他不僅因此瞭解了倫敦下層社會,還以其經歷為素材寫成了這部深受讀者喜愛的《大衛·科波菲爾》——儘管許多批評家持有這樣或那樣的意見。 如前所述,這部小說中有許多查爾斯·狄更斯的「自我」,所以雖然狄更斯反對人們把這本書說成他的自傳,而研究狄更斯的學者仍將其作為主要資料來源。瞭解了狄更斯的童年後,我們也對這本書的創作素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這本書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狄更斯的童年,可是卻有一點明顯與狄更斯生世不符,那就是大衛出生時已喪父,九歲時又喪母。而狄更斯寫這部書時(一八四九年動筆,一八五一年完成),其父母均健在。在狄更斯的小說中,偶或會有完整的家庭,但決不會有正常的家庭關係;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往往是孤兒。也許這正是他心底深處對父母不滿而生的反感,借書來做反抗。而在這本《大衛·科波菲爾》裡,孤兒就更多了——主人公,蘿莎·達特爾,瑪莎,特拉德爾特,愛米麗,斯梯福茲,尤來亞,安妮·斯特朗,愛妮絲,朵拉,甚至大衛的母親克拉拉·科波菲爾,還有那個忠心耿耿的漢姆,他們不是幼年便父母雙亡就是失父或失母,都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 在狄更斯筆下,這個世界上的正常家庭關係變成很珍希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了。孤兒們在這樣一個變幻無常的世界上需要什麼?當然是安全感和被愛的感受。在狄更斯筆下,給能予孩子安全感、能給予愛護的、能教誨兒女的全不是父母,而是父母之外的人,如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的皮果提先生,姨奶奶等。總是有這樣的人物給孤兒提供一個避難所,讓無助的孤兒能在那裡棲身、得到教育、得到愛撫。 弗洛依德對《大衛·科波菲爾》非常感興趣,並因這本書而對書的作者「深感欽敬」,其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本書對父母和孩子的關係做了很出色的表現。狄更斯本人也許根本不像H·D·勞倫斯那樣意識到潛意識裡的對父親的反抗和對母親的依戀,但讀這本書,我們可以深深感到:活著的父親幾乎都不是好父親,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斷送兒女前程;而活著的母親儘管也都不是好母親,但她們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們善良,儘管她們不是那麼有學識。大衛的婚事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證明。大衛愛朵拉,就因為後者和他母親一樣也是一個好看而沒頭腦的大娃娃,她和他母親的優點一樣,缺點也相同,所以成了大衛心目中母親的替代。後來,愛妮絲出現,更多地取代了一個有理智、高智力的父親地位。因為狄更斯不自覺地把自己對生活的感受溶入了寫作,他一直希望得到母親多多的關注和愛撫,也希望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嚴肅認真、有責任感的家長。 所以,從人物關係處理方面來看,我們可以說《大衛·科波菲爾》也集中表現了查爾斯·狄更斯對家庭的看法和理想,無不留下悲慘童年的烙印。 寫這本書之前,狄更斯已寫出七部長篇和許多中短篇,成為一個聲譽很高的作家了(這就難怪書中的大衛看來也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者)。他的藝術手法也更趨熟練,可謂「爐火純青」。和以前的七部長篇一樣,這本書是以連載方式一章章寫,一章章刊出的;所以幾乎每一章都可自成一個故事。但和以前的小說不同之處在於:它經過了較長的醞釀階段。一八四七年,福斯特看了狄更斯的自傳後,就認為可以寫成部小說,並建議狄更斯這麼做。狄更斯答允考慮這建議,但兩年後方動筆。這兩年裡,他當然也對書的情節、主線有過推敲,但按他的風格來看,這並不是他遲遲握筆的主要原因(他一貫信手寫去,並無詳細計劃或固定路子,而是聽憑自己創作衝動,在紙上狂舞。一句話,他有主導思想,但無構思)我認為遲遲不動筆的原因是他怕回憶的痛苦。他在《自傳》中這麼寫道: 「我從來沒有勇氣回到我的奴役生活開始的地方去。我再也沒有看見這個地方。我也不能忍受走近這個地方。多少年來,每當我來到這一帶,我就繞路而行,以免聞到黑鞋油的瓶塞上加膠泥的那種氣味,它使我想起我從前的經歷……就是在我的大孩子能說話以後,我從區政府旁的老路走回家時還會落淚。」 要把這段痛苦再現,就像揭開傷疤一樣,狄更斯猶豫了。但他終於寫了,而且他因著對小人物的無比同情要給大衛和許多孤兒一個較好的或較美的結局。許多後來的批評家常指責狄更斯為了迎合維多利亞時代讀者的需要而以大團圓來結束他的著作,因為他們都看到狄更斯在揭露那個社會的腐敗、黑暗時有多麼深刻、機警,便認為他也一定會以同樣洞察的能力和入木三分的筆力來寫出他小說中主人公們不可避免的悲劇,但是他們往往失望了,便指責他。我不認為批評家們的指責是苛求,但我總認為這種指責有些太勉強狄更斯。童年的不幸,青年的坎坷,中年家庭的不和,對他刺激太大,他想在小說中創造一個美好世界,又有什麼不對?又為什麼要剝奪他這份幸福?而且,他那種大團圓雖使成年人看了覺得有點彆扭,但他的兒童讀者讀後不是也從此對這個未知世界有了美好嚮往並願為之努力嗎?事實上,他的許多以大團圓結尾的小說不都是在我們幼時就被列為最喜愛的讀物嗎?讀他的書,我們可以感到他懷著的熱忱,他時刻的愛憎,他好像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笑、哭、憤怒,我們不能不分享他的感受。一個作家,能令讀者與他同喜同悲,還有比這更令他嚮往的成就嗎? 讀《大衛·科波菲爾》也和讀狄更斯的其它小說一樣,人們感到每一個人物——從主人公到沒說過話的獄吏——都呼之欲出,栩栩如生。這在很大程度上因為狄更斯極會渲染氣氛,方法就是細節刻劃。如他在寫默德斯通先生給大衛上課時,出了這麼一道題:「如果我上乾酪店買四千塊格洛斯特雙料乾酪……」只有他會詳細寫出是「格洛斯特的雙料乾酪」,可這正好更生動襯托出默德斯通的性格——刻板、有意要為難大衛。他描寫大衛的宴會,其中每種菜都描寫得絲毫不爽,而這也就更使人感到真切,有如身處其中。你可以指責他太注重繁文縟節的描寫,但你不能不承認,如果抽去這些細節詳盡的描寫,你又怎麼能放下《大衛·科波菲爾》幾年甚至幾十年後,還記得克拉拉、姨奶奶、希普、米考伯,還有那個舊衣商?能這樣入絲入扣描寫細節,可見狄更斯是一位觀察力和感悟力多強的人。他借助他的筆把他的豐富感受告訴了讀者,令讀者和他一起在喜怒哀樂中沉浮。 《大衛·科波菲爾》出版後,狄更斯達到了他事業的頂點。這本書一版再版,為狄更斯帶來滾滾財源,也為他帶來更高聲譽。狄更斯終於把積壓心頭多年的沉鬱借《大衛·科波菲爾》做了渲泄,在那個「自我」身上,他塑造了他的童年夢想——不屈不撓,努力奮鬥,成為作家,擁有愛妻的溫暖的家。 但是,生活就是這樣諷刺人。狄更斯的家庭並不美滿,這其中狄更斯的分裂人格也應負主要責任。不幸的婚姻使他不勝悲鬱,也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這也就是為什麼自《大衛·科波菲爾》後,除了《遠大前程》外,狄更斯的作品都貫穿了一種憂鬱,連結尾也都較暗淡(如《艱難時世》,《雙城記》等)。 最後,請允許我引用狄更斯為《大衛·科波菲爾》一八六零年再版時寫的序言中,一句話結尾: 「在我心底深處有一個孩子最為我寵愛,他的名字就叫大衛·科波菲爾。」 1995年10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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