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如果我在你那虛偽的朋友面前表現得像一個感覺敏銳的小矮人,」那小女人含著恨意對我搖著頭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又能得到他多少幫助和善心呢?如果小莫奇爾(年輕的先生,她這身材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呀)為了她的不幸而對他或他那類的人講話,你猜她那小嗓門要喊多大才能被他們聽見?儘管小莫奇爾是最艱難、最愚蠢的矮人兒,她也一樣要活下去;但她活不下去。不,她會到死也沒有麵包和奶油哇。」

  莫奇爾小姐又坐在爐欄上,拿出小手帕擦眼睛。

  「如果你有——我相信你有——一顆善心,應該為我感謝上帝,」她說道,「因為我雖然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能心懷喜悅,仍能忍受這一切。無論如何,我為我自己感謝上帝,因為我能找到處世之微道,而不必領謝他人恩惠;我往前走時,可以用虛空去報答別人因愚蠢或虛榮心而扔向我的一切。如果我沒半點欠缺,那於我當然更好,於別人也無妨。如果我在你們巨人眼裡只是一個玩物,那就對我厚道些吧。」

  莫奇爾小姐把小手帕放回衣服口袋,不斷很注意地打量我,然後又說道:

  「剛才,我在街上看見了你。你想得出,我腿短,呼吸也短,沒法像你走得那樣快,所以趕不上你。可我想得到你從哪兒來的,我就跟在你後面趕來了。今天我到過這裡,可那個好女人不在家。」

  「你認識她嗎?」我問道。

  「我從歐默——約拉姆公司聽說了她和關於她的事。我今天早上七點去的那裡。你記得那次我在旅館裡看到你們倆時,斯梯福茲對我談起過那個不幸的女孩嗎?」

  提這問題時,莫奇爾小姐頭上的帽子和牆上那頂大帽子又開始來回晃動起來了。

  她提到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我已回想了很多次了。我把這意思告訴了她。

  「但願一切不幸都降到他身上,」那小女人在我和她那發亮的雙眼之間伸著食指說道;「但願那個可惡的僕人遭到十倍的不幸;可我以前還以為是你對那女孩懷有孩子氣的愛情呢!」

  「我?」我重複道。

  「孩子氣,孩子氣!究竟為什麼,」莫奇爾小姐又在爐欄上晃來晃去,不耐煩地絞著手叫道,「你要那麼稱道她,要那麼臉紅,還顯得那麼激動呢?」

  我無法自欺,我是那麼做來著,但理由不是她所想像的罷了。

  「那時,我知道什麼呢?」莫奇爾小姐說道。她又拿出小手帕來,每次跺跺腳後,她就把小手帕用雙手按到眼睛上,「他阻礙你,欺騙你,我知道的;在他手中你是一團柔軟的蠟,我知道的。我不是曾從房間裡走出去一會兒嗎?當時,他的僕人就告訴我,『小天真』(他這麼叫你,你可以一輩子叫他『老壞蛋』)一心戀著她;而她很輕浮,也喜歡他,只是他的主人一意要挽救——主要是為你而不是為她——才帶他來到這裡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到斯梯福茲用對她的稱讚來安慰你,讓你開心?你首先提到她的名字,承認了對她的舊情。當我向你談起她時,你馬上忽冷忽熱,一陣紅一陣白。我便不得不相信你事事輕浮隨便,只不過尚缺少經驗罷了,不過好在你已陷入有經驗之人掌握中,他們可以為了你自己的好處(純是幻想)來控制你;我又還能怎麼認為呢,我又真能怎麼認為呢?哦!哦!哦!他們害怕我發現真相,」莫奇爾小姐邊說著,邊起身從爐欄邊走開,苦惱地舉著兩條短胳膊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因為我是個機靈的小傢伙——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立足呀!——他們把我完全騙住了,我給那個不幸的女孩留下一封信;我完全相信,她和特意留在後面的李提默說話是因這封信而引發的!」

  聽了對這一切背信棄義行為的揭露,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是呆站在那裡看莫奇爾小姐。她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她透不過氣了,才又坐在圍欄上,用小手帕把臉擦乾。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只是搖頭,而沒有別的動作,也沒有說什麼話。

  「我四處飄遊,」她終於開口道,「於是我在前天夜裡來到諾維奇,科波菲爾先生。在那兒,我不經意地發現他們鬼鬼祟祟背棄你的樣子——這令人驚詫——於是,我疑心事情有什麼不妙。昨天晚上,我上了由倫敦經諾維奇的過路車,今天一早到了這裡。哦,哦,哦!太遲了呀!」

  可憐的小莫奇爾哭過這麼一番,激動了這麼一陣,然後竟感覺那麼冷,她從爐欄上轉過身,把她打濕的可憐的小腳放到熱灰中取暖,並坐在那兒望著火,就像個大木偶一樣。我坐在火爐另一邊的一張椅子裡,沉浸在悶悶不樂的回憶中,時而看看火,時而看看她。

  「我該走了,」她終於說著站了起身。「夜深了。你對我沒有懷疑吧。」

  她目光仍像過去那樣尖銳逼人,在這種目光下,我無法對她那簡短的問題坦誠地說出不字來。

  「來!」她扶著我的手跨過爐欄,一面沉思著看看我的臉說道,「如果我是一個高矮適度的女人,你就不會對我存什麼疑心了,我知道!」

  我覺得這話很真實,我也覺得很慚愧。

  「你是個年輕人,」她點點頭說道,「你不妨聽聽這背時的矮人兒的一句勸。我的好朋友,除非有確鑿的理由,千萬別把身體缺陷和精神缺陷連系在一起。」

  當時,她已跨過了爐欄,我也跨過了我的猜疑。我告訴她,我相信她對我說的是坦誠忠實的,我們倆都不幸被狡猾的手操縱過。她向我道謝,並說我是一個好人。

  「喏,聽明白!」在往門口走時,她轉過身機警地看著我,舉起食指說道,「從我所聽到的——我的耳朵總張開著,我不能吝惜我的官能而閒置不用——我有理由推測,他們已去了國外。如果他們一旦回來,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一旦回來,只要我活在世上,像我這麼一個四處遊蕩的人大概會比別人更早發現這事。無論我聽說了什麼,也一定讓你知道。如果我能為那可憐的上當的女孩盡點什麼心,我一定努力去做,只要上天喜歡!至於李提默嘛,除了小莫奇爾,還應有頭獵犬跟在他身後才好!」

  看到她說最後那句話時的神氣,我只能默默信任了。

  「對於我,你不要比對一個高矮適度的女人更加信任,但也不要更不信任,」那小人兒祈求似地拍拍我手腕說道,「如果你萬一又看到我了,而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卻是和你第一次見我時那樣,你就要注意我和什麼人在一起。記住,我是一個沒有力量也沒保護的小東西。想想吧,我一天干完活後,和像我這樣的弟弟妹妹一起呆在家裡的樣子吧。那時,你也許就不會十分苛求我,也不會對我的難過和認真感到驚詫了。再見!」

  我懷著對她與過去迥然而異的心情把手伸給了莫奇爾小姐,然後打開門讓她出去。把那把大傘撐開並讓她拿穩,於她實在不易。但我終於做到了這點,看到它在雨簾中顫巍巍沿街而去。只有溢滿的噴水口比平常流出更多的水時,那把傘便向一邊傾斜,這時便可看到莫奇爾小姐吃力地把它撐正,要不根本看不出傘下還有人。我有一兩次沖出去想幫她,可我還沒趕到,那把大傘又像一隻大鳥一下撲下去了,所以我沒能幫上忙。於是我進屋,上了床,一直睡到早上。

  早上,皮果提先生和我的老保姆來找我,我們就早早到了馬車售票處。高米芝太太和漢姆已在那裡為我們送行。

  「衛少爺,」皮果提先生把他的提包往行李裡放時,漢姆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道;「他的生活全破碎了。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前面會有什麼!除非找到他要找的,我敢說,他會漂泊到死。我相信你會照料他吧,衛少爺?」

  「相信我,我一定照料他。」我親切地握住漢姆的手說道。

  「謝謝你。謝謝你,太好了,少爺。還有件事,你知道,衛少爺,我收入不低,現在又沒要開銷的,除非糊口,錢於我不再有什麼用了。如果你能把錢用在他身上,我幹起活來也有勁些。話雖這麼說,少爺,」他很平靜也很溫和地說道,「你可以相信,我一定會拿出男子氣來做工,努力好好幹!」

  我告訴他,說我很相信這一點,我還暗示說,我希望能有一天他不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樣過孤單的日子(這想法在眼下當然是自然的)。

  「不,少爺,」他搖搖頭說,「那一切于我已成為過去了,少爺。永遠沒人能填補那個空白了。請小心那筆錢,能隨時給他一些做零用嗎?」

  我提醒他說,皮果提先生從他剛去世的妹夫的遺產中得到一筆量不大卻也固定的收入,但我仍答應照他說的辦。於是,我們相互告別。就是此刻,想起這別離,也不能不傷心地記起他是怎樣克制地忍受深深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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