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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貝父子》——資產者的畫像及其他 《董貝父子》無論從形式方面還是從內容方面而論,都在狄更斯的作品中佔據特別重要的地位,它突破了早期作品中流浪漢體(thepicaresque)的影響,緊緊圍繞一個中心人物、一個主導觀念來展開故事,在狄更斯的小說中是第一部結構嚴謹的代表作。作者在序言、書信中多次提到,在寫《董貝父子》時,他時刻注意「扣緊該書的一般目的與設計,並以此嚴格束縛自己」。《董貝父子》形式上的新特點是跟內容方面的發展相聯繫的。在這以前,狄更斯在小說中曾抨擊了負債人監獄、新的濟貧法、地方上的所謂慈善事業以及大城市底層的罪惡與黑暗,多多少少把它們當作孤立的現象。《董貝父子》卻試圖在更嚴謹的形式中以現代城市為背景,通過一個資產者的典型形象表達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觀,而不復在個別社會弊病上做文章。當然,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作者的小說藝術向著更高級階段發展——結構的嚴謹在美學上不一定比流浪漢體小說的鬆散更優越,它們可以各有各自的美,但無論如何,《董貝父子》代表了作者思想的深化,表現了他對社會問題的進一步思考。 英國19世紀小說專家凱瑟琳·蒂洛遜在她的學術名著《19世紀40年代的小說》一書中把《董貝父子》列為40年代的代表作不是偶然的。《董貝父子》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作者在這裡表現一個新時代——40年代工業發達的英國社會。小說中的倫敦是一個金融和商業中心、一個大港口,又是上流社會社交中心。董貝就是處在這樣生活漩渦中的巨商。《董貝父子》用不少篇幅描寫一個破落的航海儀器商所羅門·吉爾斯;他的小店鋪裡擺著些過時的儀器,從來沒有人光顧,除非是進來問路或兌換零錢。吉爾斯悲歎道:「競爭、不停的競爭——新發明、層出不窮的新發明……世界把我拋在後邊了」。時代的落伍者所羅門·吉爾斯和他的小店鋪在小說中與董貝先生和他的大公司形成對比,愈加突出了《董貝父子》內容題材的時代特色。 狄更斯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上塑造了一個資產者的典型形象。關於《董貝父子》的創作意圖,狄更斯曾說,在這裡他要處理的是「傲慢」問題,正如前一部小說《馬丁·柴則爾維持》裡要著重描寫「自私自利」。的確,在董貝形象的塑造上,作者是從傲慢入手的。小說一開始就寫到,在董貝先生看來,「世界是為了董貝父子經商而創造的,太陽和月亮是為了給他們光亮而創造的。河川和海洋是為了讓他們航船而構成的;虹霓使他們有逢到好天氣的希望;風的順逆影響他們實業的成敗;星辰在他們的軌道內運行,保持以他們為中心的一種不能侵犯的系統」。董貝公司稱霸四海,在當時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居於中心地位,於是董貝先生就自認是世界的中心,他的傲慢由此而來。他的傲慢不是由於作為一個人有任何優越於他人的地方,而是由於他的公司的地位、他的資本力量。在董貝的形象中,狄更斯不把問題局限於一般的自私貪婪,事實上在私德方面,董貝基本上是恩格斯說的那種「具有各種私德的可敬人物」。正如西方馬克思主義者A·T·傑克遜所指出的,「董貝的傲慢是他作為一家大公司的頭目的地位帶給他的品質」。因此,傲慢只是其表,而根本問題在於董貝作為人,與資本同一了。他失去了人的本質,只是資本的化身,亦如某些西方評論所說的,是「19世紀企業精神」的象徵,「一種制度、競爭心理和冷酷無情」的典範。《董貝父子》以連載形式問世以後,當時便有評論指出:「描繪董貝這類的人物簡直是當務之急——倫敦的世界裡充滿了冷漠的、裝模作樣的、僵硬的、炫耀金錢的人物,想法跟董貝一模一樣……」可見董貝的形象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是具有代表性的。 首先狄更斯強調了董貝作為一個資產者的非人性。他把感情完全排除在自己的視野之外:「董貝父子一向跟皮貨打交道,而不跟感情打交道」。實際上《董貝父子》很少涉及具體的商業活動,它其實是一部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小說,通過家庭關係,表現了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董貝,唯其如此,更加烘托了他的冷酷無情。 《董貝父子》有兩處描寫了董貝先生竟然流露了一種天然感情。第一次是在他太太生了男孩之後,他到臥室去看望,「對董貝太太居然也加上了一個親密的稱呼(雖然不是沒有一些猶豫,因為他畢竟是一個不慣於叫出那種稱呼的人),叫道:『董貝太太,我的——我的親愛的』。」在他們夫妻之間這一稱呼是那樣生疏,以至「那位生病的太太抬起眼睛朝他望去的時候,頓時間臉上漲滿了微感驚訝的紅暈」。其實即使這一次難得的感情流露,也不是與公司無關的。董貝先生想到自己得了兒子,從此以後「咱們的公司,不但名義上,而且事實上,又該叫做『董貝父子』啦,董——貝父子!」他是在品嘗這幾個字的甜美滋味時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我的親愛的」!從他的內心感情來說,我們無從判斷這「親愛的」是指他的太太還是更多指他的公司。同樣,在《董貝父子》一書中我們始終無法判斷這「董貝父子」是指公司還是指這爺兒倆的關係。這種有意無意的含混自然是意味深長的。 董貝先生第二次感情流露是在看著剛出生的兒子時,他想到「他得成就一番命中註定的事業哪。命中註定的事業,小傢伙!」接著「把孩子的一隻手舉到自己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好像深怕這種舉動有損他的尊嚴似的,他非常不自然地走開了」。總之,就是這兩次不可多得的感情流露,董貝先生也感到「猶豫」,「不習慣」,「有損尊嚴」,總之是「不自然」,即不合乎他那「資本化」了的本性。 在對董貝的描寫中,作者把他比作「雕像」、「木頭人」,「全身直挺挺的不會打彎」,或是「刮得光光、剪裁整齊的闊紳士,光溜利索,像剛印出來的鈔票」。作者用一系列冰、霜、雪之類的形象來渲染董貝的特點,他的住宅陰冷,他的辦公室淒涼。在保羅受洗禮的那一天,不僅教堂裡寒氣逼人,而且在董貝隨後舉行的宴會上擺著的食物都是冰冷的,與席上的整個氣氛一致,作者還說,坐在首席上的董貝本人猶如一個「冰凍紳士」的標本。總之,作者通過誇張的細節描寫,把董貝置於一層層冰霜的包裹之中,把他描寫成一位十足的沒有人性的冷血動物。 正如恩格斯所說的,資產階級「除了快快發財以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快樂」一樣,繼承人意味著資本的延續,也就是資產階級理想中通向「永恆」與「不朽」的唯一道路,本質上還是發財的快樂。《董貝父子》一書的主線和總的設計都是圍繞著董貝先生為自己,也是為公司,尋找繼承人的故事。如果按19世紀小說專家史蒂芬·馬科斯的劃分,把作品劃分成四個部分,那麼可以看出,第一部分以繼承人小保羅的誕生開始,以他的死亡告終;第二部分描寫了董貝先生的悲痛以及他的第二次結婚,亦即再次要得到繼承人;第三部分表現了董貝先生婚後夫妻不睦,終於導致他的夫人私奔;第四部分描寫了董貝先生精神瓦解、企業倒閉,最後被他趕出家門的女兒弗洛倫斯用自己的愛給他以安慰和力量,使老年的董貝在失去資本、失去繼承人之後恢復了自己的人性。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所謂董貝父子」,如書中一個人物說的「歸根結蒂是董貝父女」!但開始時,董貝先生哪裡能猜到等待他的命運!他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傾注在公司的繼承人、剛剛誕生的兒子身上,至於女兒,既然不是繼承人,對董貝公司沒有意義,對他本人也就沒有意義,相當於「不能投資的一塊劣幣」。其實,就是對於他的兒子小保羅,董貝先生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愛。這是一種異化了的感情。他只把保羅當作繼承人來對待,當作「董貝父子公司」中的「子」而不是作為一個有獨立生存權利的人、一個有權過快樂童年的兒童。董貝把保羅從降生到成人的時期都看作是難熬的過渡時期,「他急於進入未來,恨不得快點打發掉這中間的時光」。董貝對兒子的感情是那樣的獨佔,他不信任奶娘波利·圖德爾,生怕兒子會對她有感情,從而受到「下等人」的沾染,後來董貝還是因為她擅自把保羅帶回家而把這個好心的女人打發掉,致使嬰兒突然斷奶,從此體弱多病。董貝先生「望子成龍」心切,他把幼小的保羅送往布林伯博士學院。這是一座以填塞死知識著稱的住宿學校。在那裡,孩子們白天被逼得背誦天書一樣的古代典籍,晚上做夢都說希臘文!「那是一座大暖房,一架不停地移動的拔苗助長的機器,所有的孩子都提前『開花』,但是不足三個禮拜就枯萎凋謝」。在那裡,可憐的小保羅的頭腦被塞滿了一大堆希臘羅馬的古董,他哭著說,「我要當兒童」,可那在董貝培養繼承人的計劃裡是不允許的。保羅在這些催化劑的作用下精神備受摧殘,不久以後便死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從解雇奶娘到提前送進學校的整個過程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董貝先生自己一手促成了兒子的死亡。他完全按照自己性格的邏輯,按照他的「異化」了的感情行事,不可能有其他做法。這不能不說是董貝的悲劇。值得注意的還有,董貝不僅在兒子活著的時候對兒子的感情是「異化」的,而且在兒子死亡以後,他的反應也是「異化」的,那與其說是失去親骨肉的切膚之痛,倒更像是他的「自我」受到打擊、傲慢受到挫折而引起的痛苦。當老奶娘圖德爾的丈夫向董貝表示哀悼時,董貝不僅不為之感動,反而因為不相干的人(與公司不相干)妄想分擔他的痛苦而感到氣憤,好像自己受了污辱。這不是被資本「異化」了的感情又是什麼呢? 對董貝來說,更可悲的是,由於他的古板、冷漠、沒有人情味,他的兒子與他感情疏遠而衷心喜愛那些董貝所厭惡、鄙視的人——姐姐弗洛倫斯、奶娘波利·圖德爾,還有公司裡的小雇員沃爾特·蓋伊,在自己幼小生命的最後時刻對他們戀戀不捨而把自己的父親排除在外。在思想上父子二人更是格格不入;董貝是那樣急切盼望兒子成長為精明的生意人,而幼小的保羅卻問「錢能幹什麼?」,當父親說錢可以辦到一切,他並不信服,說「它不能救活我媽媽」。「它不是殘酷的嗎?」狄更斯通過兒童的眼光批判了董貝所代表的價值觀。 保羅雖然年紀幼小,卻總像是生活在一個彼岸世界,他「可以在糊牆紙上看出微型的老虎和獅子……看見一些人影沖著地板上的方塊和棱形圖案作怪臉,而別人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像個老人似的長時間坐在海邊上,面對著一片天水茫茫沉思不語。他納悶「它沒結沒完地說些什麼呀?」——「我知道他們一直是在說些什麼的。說的總是同樣的事情。那兒是什麼地方呀?」他熱切地凝望那天水之際,在大海的喧騰中,聽到了時間老人的召喚,感到了死亡的預兆,最後在海濤聲中他安然與世長辭……。可以說,小保羅在任何意義上也不是董貝的繼承人。《董貝父子》的第一部分,也是最精采部分,便以董貝在培育繼承人方面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董貝父子》最初連載發表時,保羅·羅貝夭亡的一章在當時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舉國上下,共同哀悼」,僅次於「自己家裡辦喪事」。當時許多人,包括政界文化界著名人物都毫不隱諱自己為小保羅的死而痛哭流涕。這當然與當時盛行的感傷主義閱讀趣味分不開。小保羅的死,與《老古玩店》中小耐兒的死一樣,都是19世紀小說中公認的感傷主義的典範。但是,不可否認,保羅之死的著名篇章充滿了晶瑩的詩意——「小船在波上的飄蕩已經引得他要去安眠了。河岸多麼蔥翠,長在河岸上的花草多麼明豔,那蘆葦又是多麼婷婷嫋嫋!這時小船已經駛到海裡,可是還在平靜地向前滑去」。小保羅去了,好像得到了他的天然歸宿。他不屬公司,更遠離「貨幣、通貨、鈔票、外匯率」所構成的那個他命中要成就的「事業」。在那個孜孜名利的浮華世界上,保羅的死顯出了超塵拔俗的光彩,在默默無言之中對以「董貝父子公司」為代表的金錢利欲做出了最有力的批判。 經過第一個打擊,董貝並沒有總結教訓、達到自我認識。不久以後,他又處心積慮地為得到繼承人而設法。他跟年輕美貌的寡婦伊迪絲·格蘭傑結婚了。這純粹是一筆交易,董貝就像在騾馬市上相馬似地觀察伊迪絲的才華與教養,最後決定買下。伊迪絲憤然對她母親說「十年以來,奴隸市場上的奴隸和集市上的馬都沒有像我這樣被展覽出售,炫耀給看客。」在這第二次婚姻中,董貝又失敗了。在伊迪絲身上,他碰到了對手,跟他一樣傲慢,跟他一樣強硬。兩下裡衝突的結果,伊迪絲為報復丈夫而與公司的經理卡克私奔,造成了倫敦上流社會的頭號醜聞。此外,董貝剛愎自用,在卡克的縱恿下投資不當,在家庭危機的同時,他的商船「子嗣」號在海上遇難,他的公司倒閉,他本人宣告破產。昔日富麗堂皇的宅第被債僅人剝得一乾二淨,連老鼠都不願逗留,只剩下一個董貝像個幽靈似地在空樓中遊蕩。在他舉刀自殺的那一刹那,女兒弗洛倫斯趕到他跟前,用自己的愛感化了他,使董貝終於認識到,自己是有罪的,「需要得到寬恕」。董貝那違背天理人性的傲慢被弗洛倫斯的愛克服了。在老年,他終於開始過上一種合乎人性的生活。董貝的命運,並不取決於外部事態的發展;是董貝自己性格的內在邏輯導致他的全面崩潰。他是在自己懲罰自己,並在一重一重的懲罰中一層一層地暴露出資產階級本性中那些違反天理人情的因素。 若只看故事情節,我們也不能否認《董貝父子》的結局是淺薄無力的。法國著名批評家泰納說董貝的「轉變」毀了一本出色的小說。一位當代評論家用不屑的口氣問道:難道要把董貝父子公司的世界貿易交給眼淚汪汪的弗洛倫斯去經營嗎?在這裡,我們又回到小說的時代特色問題。像弗洛倫斯那類的「安琪兒」是按照當時盛行的公式描寫的,本來就不現實,而董貝先生在鐵路四通八達國際貿易發達的時代是個真實的形象、一個階級的代表。弗洛倫斯怎麼可能用自己的眼淚去感化董貝的鐵石心腸呢?《董貝父子》一書的價值不在於作者虛構出怎麼樣的方案去解決矛盾,而在於他在四十年代資本主義經濟發達的歷史時期塑造了一個資產階級的典型形象,從而深刻地揭示了關於那個階級的真理。 也是在《董貝父子》一書中,狄更斯第一次採用了一個象徵來貫穿全書,以傳達出一個總的世界圖景、一種對時代、對社會的理解。他曾用過霧、濁流、垃圾等形象作為這種象徵,而在這裡是鐵路。鐵路——火車、鐵軌——的形象在書中出現多次,往往在關鍵時刻渲染氣氛,烘托主題。用鐵路的形象來概括四十年代工業化的英國,當然是最恰當不過的,在19世紀上半葉,鐵路的發展速度是驚人的。據統計,1825年還只有25英里的鐵路線,到了1845年就發展成2200多公里,即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裡便增加了一百倍。處在火車、電報時代的董貝比起乘驛車的匹克威克先生簡直屬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鐵路的發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人們對空間和時間的概念,還產生了一支新的勞動隊伍:鐵路工人。鐵路意味著力量、運動和速度,意味著更快的生活節奏。這時,鐵路是社會變革的象徵,它給破爛不堪的舊址帶來了新的生命。書中寫到,由於鐵路的建設,波利·圖德爾一家原來住的貧民區「斯塔格斯花園」已不復存在——「它從地面上消失了,原來一些朽爛的涼亭殘存的地方,現在聳立著高大的宮殿;大理石的圓柱兩邊開道,通向鐵路的新世界」。書中還寫到,原先堆放垃圾的空地已被吞沒,代之而起的是「一層層庫房,裡面裝滿了豐富的物資和貴重的商品」。而原是荒無人煙的地方現在修起了花園、別墅、教堂和令人心曠神怡的林蔭大道。過去以掘煤為生的圖德爾,現在也在新建設起來的鐵路上當上了一名司爐工。從這個角度可以說,狄更斯是站在讚賞的立場去看以鐵路為象徵的工業化對社會物質發展的積極意義。 但是,另一方面,鐵路、火車在狄更斯筆下又充滿了威脅,它力大無窮而又難以控制,它在急馳中似有自己的目的而把人的意願置於不顧。當保羅將要死去時,書中描寫了火車的運動:「日日夜夜,往返不停,翻騰的熱浪猶如生命的血流」。保羅在父親的培養下正在悄悄死去,而車聲隆隆正以雷霆萬鈞之勢駛來,顯得那樣冷酷無情。保羅死後,董貝乘火車旅行,火車的機械運動與董貝的沉重心情互相襯托,後來,董貝去追趕拐騙他妻子私奔的卡克,他們一個在逃,一個緊追,這時火車像個可怕的怪獸,「混身冒火的魔鬼」,憤怒地奔騰咆哮,活像個復仇神,終於非常戲劇性地把卡克碾死。 這裡,問題並不在於死在火車輪下的卡克是罪有應得。重要的是,在這裡,火車的形象猙獰可怕;它的來臨「伴隨著大地的震響,在耳邊顫抖的聲浪,以及遙遠的尖叫聲;一片暗光由遠而近,刹那間變成兩支火紅的眼睛和一團烈火,一路上掉著燃燒的煤塊;接著,一個龐然大物咆哮著、擴展著,以不可抗拒的氣勢壓過來」。這個形象遠遠超脫了卡克命運的區區小事,而提出了更大的問題:機械的物質運動所釋放出來的力量對於人類社會究竟意味著什麼?在這裡,狄更斯表現了一個真正大作家的氣魄。他透過現象去捕捉本質,通過鐵路的象徵對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發展表示了深深的憂慮;這奔騰向前的力量將把人類社會帶往何處?這懷疑與憂慮是跟作者通過董貝的形象所提出的問題完全一致的,它們都匯為一個總的對時代的疑問:資本主義的工業——鐵路——改善了人們的生存條件,但它將引起什麼樣的社會變化?一個董貝先生是被女兒的淚水感化了,但以鐵路為標誌的英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不是會產生更多的董貝嗎? 《董貝父子》不是社會學論文。狄更斯的魔力就在於,他提出了當時社會最本質的問題,同時又寫出了人物眾多、情節複雜、情調多變的一部五光十色的小說巨著。在這裡,以董貝渴望子嗣的故事為中心,演出了那麼多扣人心弦的悲喜劇。社會地位有天壤之別的人物,命運卻那麼曲折地交織在一起:第二任董貝夫人伊迪絲跟被流放的娼妓愛麗絲不僅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而且也是被同一個男性——卡克經理——欺辱的女性。這種情節性的背後不正是微妙地暗示著伊迪絲與董貝的婚姻的實質?《董貝父子》還充滿了陰謀和懸念。卡克經理像個蜘蛛一樣坐在他編織的陰謀綱絡的中心,為董貝先生、伊迪絲,為弗洛倫斯和沃爾特,甚至為老實巴結的卡特爾船長都設下了圈套,派了釘哨。 可是到頭來,正是他這個心腹——不爭氣的少年羅伯——出賣了他,導致他粉身碎骨在車輪之下,可謂事件本身的嘲諷。在《董貝父子》中,與正劇的主線平行,總有喜劇鬧劇的副線,甚至形成一環扣一環的命運的鎖鏈。如在董貝先生物色第二位夫人的時候,溜鬚拍馬但又可憐可笑的托克斯小姐覬覦董貝夫人的寶座,冷落了有意于她的白格斯托克少校,而老奸巨猾的白格斯托克為了挫敗托克斯小姐的野心,把伊迪絲引見給董貝,導致了他的第二次災難性的婚姻。 在《董貝父子》一書中,狄更斯還描寫了許多小人物和他們的生活。破落小商人所羅門·吉爾斯、保羅的奶娘圖德爾一家、弗洛倫斯的貼身女僕蘇珊等在各方面都與董貝形成對比。我們在書中看到,一方面是董貝的華貴府邸,另一方面是圖德爾一家住的破爛不堪的貧民窟。儘管如此,前者冷若冰窖,後者熱氣騰騰,充滿友愛與歡樂。在那冷酷的資本主義社會,這些小人物身上體現了人情和人性中善良美好的本能。波利·圖德爾那興旺的家族——她那豐富的乳汁和眾多的孩子都描寫的十分誇張、富於象徵意義,體現了生的歡樂和對未來的希望。有趣的是,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之下,這些地位低賤的小人物又不斷跟董貝「遭遇」。如所羅門·吉爾斯的好友、落魄的船長內德·卡特爾竟跑去與董貝先生稱兄道弟,還以自己的糖俠子等可笑的「傳家寶」來當抵押,要董貝借款給他。這在董貝看來簡直是駭人聽聞。他擺出最威風凜凜的架勢,但最沒有現實感的卡特爾船長對此毫無察覺,弄得董貝反而手足無措。後來,女僕蘇珊又乘董貝臥病的當兒公然向他挑戰,指著他的鼻子數落他的不是,氣得董貝先生目瞪口呆。這些喜劇性場面烘托出了勞動人民生動活潑的形象;是他們戳破了董貝的傲慢,使他露出了底裡的空虛與軟弱。在四十年代描寫勞動人民形象的作品中,這種喜劇化的處理是別具一格的。 總之,穿插於故事中的眾多的陪襯人物都天真無邪,不是傻得可愛就是「狡猾」得可笑。他們不僅推動情節發展,而且為全書帶來了歡樂氣氛和幽默情趣,使《董貝父子》成為狄更斯小說中既有深度又饒有趣味的代表作。還在連載的時候,不識字的老百姓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就要聚在一起聽人朗讀《董貝父子》,直至今天,它還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文/朱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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