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八七


  年幼的亞歷山大把這句話解釋成立即就要履行的、決不改變的諾言,由於害怕和悲傷,摔了一跤,躺在地板上,把鞋底露在外面讓大家看,並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號哭,因此麥克斯廷傑太太覺得非把他抱起來不可;當他不時重新哭起來的時候,她就搖晃他一下,讓他平靜下來,那搖晃的猛勁好像可以把他的牙齒都搖鬆動似的。

  「卡特爾船長是一位極好的人哪,」麥克斯廷傑太太繼續說道,她在船長姓名的第一個音節上加了個刺耳的重音,「他值得我為他悲傷——為他失眠——為他昏倒——以為他已死去;——像一個發瘋的女人一樣,在這上帝保佑的城市裡跑來跑去,打聽他的下落。啊,這位好極了的人!哈哈哈哈!他值得這一切憂慮與苦惱,而且還遠不止這一些呢。那算不了什麼,太謝謝您了!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聲色俱厲地說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

  受驚的船長往他的帽子裡看看,仿佛沒有看到別的辦法,就只好戴上它,屈服讓步。

  「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用同樣堅決的態度,重複問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先生?」

  船長似乎完全準備好要走,但還是用微弱的說了一句大意為以下內容的話:「用不著這樣大聲張揚嘛。」

  「是的,是的,是的,」邦斯貝用安慰的語氣說道。「等一等,我親愛的,等一等!」

  「請問,您是誰?」麥克斯廷傑太太以貞潔的尊嚴的態度問道,「您曾經在布裡格廣場九號住過嗎,先生?我的記性可能壞,但我覺得,我的房客當中沒有您。在我以前,有一位喬爾森太太在九號住過,也許您把我錯當成她了吧。您跟我這麼隨便,我只能用這理由來解釋了,先生。」

  「得啦,得啦,我親愛的,等一等,等一等!」邦斯貝說道。

  邦斯貝這時居然大膽地走上前去,用他毛茸茸的、青色的手摟著麥克斯廷傑太太,以他那魔術般的動作和這寥寥幾句話——他沒有再說別的——就使她大大地溫和下來,結果她眼睛朝上對他看了一會兒,就眼淚汪汪地說,她的勇氣這麼低沉,現在就連一個小孩子也能戰勝她了。卡特爾船長雖然睜著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到所發生的這些事情,儘管這是這位偉大人物的作為,他還是簡直不能相信它。

  船長默默無言,極端驚奇地看著他把這位剛強不屈的女人慢慢地勸說到店鋪裡,又回來取朗姆酒、水和蠟燭,把它們遞給她,安撫她,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不久,他穿著領港員的外衣,往客廳裡探望,說道,「卡特爾,我現在護送她回家。」卡特爾船長本人如果這時被戴上鐐銬,以便被安全地解送到布裡格廣場的話,那麼他驚慌失措的程度也不會比現在大;他看到以麥克斯廷傑太太為首的一家人平平靜靜地排成隊伍離開了。他來不及取出茶葉罐,在朱莉安娜·麥克斯廷傑(他以前寵愛的女孩子)和喬利(他生來是個當海員的好材料,有資格得到船長的好感)的手中偷偷地塞進幾個錢,他們就全已把海軍軍官候補生拋在後面了。邦斯貝作為這群人當中最後的一員,在他動身去乘他的船之前,把門關好,低聲說道,他會把事情處理得很好的,並再一次向內德·卡特爾招呼致意。

  當船長回到小客廳,單獨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心中起初被一些不安的念頭纏擾著:他是在白日做夢吧,或者是一些幽靈,而不是一家有血有肉的人前來跟他搗亂吧。接著,對「謹慎的克拉拉」號船長的無限的信任和無比的敬佩,使卡特爾船長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出神的狀態。

  可是時間逐漸消逝,邦斯貝卻依然沒有回來,於是船長又開始產生了另一種令人不安的懷疑:是不是邦斯貝已被引誘到布裡格廣場,作為他朋友的人質,被監禁起來了呢?船長是個正直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他理應犧牲自己的自由,前去把他救出來。是不是邦斯貝受到了麥克斯廷傑太太的攻擊,並被戰勝,在敗北之後,他羞愧得怕再見人呢?往好裡去想吧,是不是性格反復無常的麥克斯廷傑太太改變了主意,回來想重新裝運海軍軍官候補生,而邦斯貝則假裝操一條捷徑護送她,想方設法使這家人在這座城市荒涼、偏僻的地方迷了路呢?最後,如果他再也聽不到麥克斯廷傑一家人和邦斯貝的音訊(在這些奇異的、難以預見的事件的湊合下,這是很可能發生的),那麼他卡特爾船長應該怎麼辦呢?

  他反復思考著這一切,直到疲倦為止,可是仍然不見邦斯貝。他把櫃檯下的床鋪整理好,準備著上床睡覺,可是仍然不見邦斯貝。最後,當船長悲觀失望,至少在這天晚上斷絕了再見到他的念頭,開始脫衣服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滾滾前來的車輪聲;當它在門口停住的時候,邦斯貝的招呼聲就接著傳來了。

  船長顫抖地想到,麥克斯廷傑太太未必能被邦斯貝擺脫掉,現在他又護送著她坐馬車回來了。

  但是並不是這樣!陪同邦斯貝的,除了一隻大箱子之外,沒有別的了。他用自己的雙手把那只大箱子拖進店鋪,一拖進之後,就立刻坐在上面。卡特爾船長認出,這就是他留在麥克斯廷傑太太家裡的那只箱子,接著他手裡拿著蠟燭,更加仔細地看了看邦斯貝之後,相信他已經像三張船帆在風裡飄,或者用明白易懂的話來說,他已喝得爛醉了。不過,要相信這一點是困難的,因為這位商船的指揮者在清醒的時候,臉上也是毫無表情的。

  「卡特爾,」這位商船的指揮者從箱子上站起來,打開箱蓋,問道,「這裡是您的物品嗎?」

  卡特爾船長往裡看看,認明了他的財產。

  「事情辦得幹脆利落吧,是不是,我的船友?」邦斯貝問道。

  心中充滿感激而又迷惑不解的船長緊握著他的手,開始想要表達他驚愕的心情的時候,邦斯貝卻用手腕使勁一抽,掙脫了身子,並轉動著眼珠子,似乎試圖向他使眼色;在他那種情況下,這一嘗試的唯一結果是,幾乎使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然後,他突然打開門,飛快地離開,回到「謹慎的克拉拉」號去了。——看來,每當他認為他已達到目的的時候,這已成為他不可改變的習慣。

  由於邦斯貝不喜歡經常有人去找他,卡特爾船長決定第二天或者在他表示有這樣親切的願望之前,不到他那裡去,也不打發人到他那裡去;如果他沒有什麼表示,那也要過一些時候再去。因此,船長第二天早上又重新過他那孤獨的生活,在多少個清晨、中午和夜晚,深切地想著老所爾·吉爾斯,想著邦斯貝對這位老人的意見以及他是否還有回來的希望。這些思考增強了卡特爾船長的希望;他在門口等候這位儀器製造商;在他奇怪地獲得自由以後,現在他敢於這樣做了;他把椅子擺到原先的位置,把小客廳收拾成往常的樣子,以便準備他出乎意料地突然回來。他出於體貼的心情,還從那只熟悉的釘子上取走沃爾特學生時代的小畫像,唯恐老人回來時看到它會引起悲痛。有時船長有一種預感:他會在這樣的一天回來的。有一個星期天,他甚至預訂了雙份的飯菜,他是多麼樂觀呵。可是,老所羅門並沒有回來。鄰居們依舊看到,這位從事航海事業的人晚間戴著上了光的帽子,站在店鋪門口,來回注視著街道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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