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最嚴厲、最冷酷的人們雖然時常把他們內心的秘密保守得嚴嚴實實的,但在他們的生活中也有柔順下來的片刻。看到女兒姿容美麗,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幾乎變成一位成年婦女,這也許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來這樣柔順的片刻吧!他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護神正俯伏在他的腳旁,而他過去卻頑固不化,繃著臉孔,妄自尊大,沒有注意到這個守護神從旁走開,並斷送了自己——也許,在腦中閃現的這樣一些想法也能使他產生出這樣柔順的片刻吧!雖然她僅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經看出,但他卻像清清楚楚地聽到她在娓娓動聽地向他訴說著純樸的話語:「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邊照料過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過的苦難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們在深更半夜在這淒涼的房屋中相會的分上,看在我出於內心痛苦所發出的哀哭的分上,請轉向我,在我對你的愛中尋求庇護吧,別等到太晚了!」——也許這些話也能激發他進入這樣柔順的片刻吧!還有一些比較卑劣、比較低賤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現在已經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諒曾經取代了他的愛的這個人了),也許也可以促使他產生這樣柔順的片刻吧!甚至就是這樣的思想:她可以當作一項裝飾品,和他周圍所有其他的裝飾品與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許這也足夠使他心腸柔順下來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對她就愈來愈溫柔。當他看著她的時候,她跟他曾心愛過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簡直不能把他們兩人分開。當他看著她的時候,他在片刻間通過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線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經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頭上的他的競敵(這是多麼離奇的思想喲!),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護神了,她正在看護著他,正像她過去曾經看護小保羅時的情形一樣。他覺得他想跟她談談,把她叫到自己身邊來。「弗洛倫斯,到這裡來吧!」這些話已經到了他的嘴邊——不過是緩慢、費勁的,因為他很不習慣這麼說——,這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這些話就被抑制住,說不出來了。

  這是他妻子的腳步聲。她已經脫去吃晚飯時的服裝,換上了一件寬大的長衣,並已鬆開頭髮,讓它隨意地披垂在脖子周圍。但是使他吃驚的並不是她的這些改變。

  「弗洛倫斯,親愛的,」她說道,「我一直在到處找你。」

  當她坐在弗洛倫斯身旁的時候,她彎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他簡直認不出這是他的妻子。她的變化是這麼大。不僅她的微笑對他來說是新奇的(雖然他過去從沒有見到她微笑),而且她處處表現出來的神態、聲調、眼光、關切、信任以及那想使人高興的願望,也全都是新奇的。這不是伊迪絲。

  「輕一點,親愛的媽媽。爸爸睡著了。」

  現在,這又是伊迪絲了。她朝他所在的角落裡望過去,那臉孔和神態是他十分熟悉的。

  「我完全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弗洛倫斯。」

  她在一刹那間又換了個人,變得十分溫柔。

  「我很早就離開這裡,」伊迪絲繼續說道,「我想在樓上坐著,跟你談話。可是我到了你的房間裡,發現我的小鳥飛走啦,我就一直坐在那裡等待著,盼望小鳥飛回來。」

  如果這真是一隻小鳥的話,那麼她也不能比她現在對弗洛倫斯那樣更親切、更溫柔地把它摟在她胸前了。

  「走吧,親愛的!」

  「爸爸醒來的時候發現我走了,不會覺得奇怪吧?」弗洛倫斯遲疑地說道。

  「你想他會嗎,弗洛倫斯?」伊迪絲注視著她的臉孔,說道。

  弗洛倫斯低下頭,站起來,拿起針線籃子。伊迪絲挽著她的手,她們像姐妹倆似地走出了房間。她的每一個步伐對他來說,都是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所不熟悉的。當董貝先生目送她到門口時,他這樣想。

  那天夜晚,他在他那陰暗的角落裡坐了很久,直到教堂裡的時鐘敲打了三下,他才開始走動。他的眼睛一直繼續注視著弗洛倫斯坐過的地方。當蠟燭逐漸燃盡和熄滅的時候,房間裡更加黑暗了;可是在他的臉上凝集著一層陰影,比任何深夜投下的陰影都更黑暗,而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

  弗洛倫斯和伊迪絲坐在小保羅死去的那間偏僻的房間裡的壁爐前,長時間地交談。戴奧吉尼斯也跟她們在一起;它最初反對伊迪絲進去,後來雖然尊重他女主人的願望,但也還是在表示抗議的吠叫之下才勉強同意的。可是它怒氣衝衝地跑到接待室中去休息之後不久,就悄悄地爬了出來,好像它已明白:雖然它用心很好,但卻犯了一個錯誤,這是那些受過最好訓練的狗有時也難免會犯的錯誤。為了友好地表示歉意,它就直挺挺地坐在她們兩人中間、壁爐前面一個很熱的地方,伸出舌頭,露出一副傻裡傻氣的嘴臉,對著爐火,喘著氣,並聽著她們談話。

  談話最初涉及弗洛倫斯的書本和她所喜愛研究的問題,也談到結婚那天以來她是怎麼消磨掉這段時間的。這最後的話題引起她談到一個藏在她內心的問題。她湧出眼淚,說道:「啊,媽媽!從那天以來我一直沉陷在極大的悲痛之中。」

  「你——極大的悲痛,弗洛倫斯!」

  「是的,可憐的沃爾特淹死了。」

  弗洛倫斯兩隻手捂著臉,盡情地痛哭著。沃爾特的命運曾使她暗暗地流過許多眼淚,可是每當想到他或談到他的時候,淚水卻仍然汪汪地湧出。

  「不過請告訴我,親愛的,」伊迪絲安慰著她,說道,「沃爾特是誰?他是你的什麼人?」

  「他是我的哥哥,媽媽。親愛的保羅死了以後,我們相互約定,結為兄妹。我認識他很久了。他認識保羅,保羅非常喜歡他;保羅臨終的時候還說,『請關懷沃爾特吧,親愛的爸爸!我喜歡他!』當時爸爸曾經派人把沃爾特領進來看他,就在這裡——在這個房間裡。」

  「他真的關懷沃爾特了嗎?」伊迪絲嚴厲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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