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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第三十五章 幸福的伉儷

  街道上的黑點已經消失了。董貝先生的公館如果仍然是其他房屋當中的一個豁口的話,那麼那只是因為它的富麗堂皇不是它們所能匹敵,它已高傲地將它們撂在一旁的緣故。諺語說得好:不管多麼簡陋,家總是家。如果在相反的意義上也是正確的:不管多麼宏偉華貴,家總是家,那麼這裡給家庭之神建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聖壇啊!

  這天晚上窗子中燈光燦爛,爐火紅通通的光輝溫暖地、明亮地照射在簾子等各種懸掛著的物品上和柔軟的地毯上;晚飯已經做好了,正等待著開出;雖然只有四人用餐,餐桌已經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食器櫃裡塞滿了餐具。這座公館自從最近整修以後,這是第一次準備好迎接主人住進來,每一分鐘都在等待著那幸福的伉儷光臨。

  主人回到家裡來的這個晚上在僕人們中間所引起的關切和期待,僅僅次於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珀奇太太在廚房裡喝著茶,她已到這座大廈上下各處轉了一圈,估量過每碼絲綢和錦緞的價格,用盡了詞典裡和詞典外所有表示讚美和驚奇的感歎詞。室內裝飾商的工頭把他的帽子留在門廳中一張椅子的下面,帽子裡放了一塊手絹,帽子和手絹都散發出強烈的清漆氣味;他這時在屋子裡悄悄地走來走去,向上看看簷板,向下看看地毯,有時高興得不得了,就從衣兜裡取出一支尺子,用難以形容的心情偵察性地量量那些貴重的物品。廚娘興高采烈,說她喜歡待在有許多客人來往的東家(她準備用六便士跟你打賭,說今後這裡將會是這樣的),因為她生性活潑快樂,從小孩子的時候起一直是這樣,她也不在乎大家知道這一點;珀奇太太低聲地對她表示支持與稱讚,這是她出自內心的反應。女僕唯一希望的只是他們將會幸福,可是結婚就跟彩票一樣,她愈是對它轉著念頭,她就愈覺得獨身生活的獨立與安全。托林森先生憂悶不樂,他說他的意見也是這樣;他還希望能讓他去打仗,把法國人打倒,因為在這位年輕人看來,每一個外國人都是法國人,按照自然規律,這是必然無疑的。

  每當新的車輪聲傳來的時候,他們不論當時在說什麼,全都停止說話,靜靜地聽著;他們不止一次驚跳起來,喊道,「他們到啦!」可是他們還是沒有來;廚娘開始為晚飯悲歎,因為它已經從爐子上取下又送回兩次了;那位室內裝飾商的工頭卻依舊在房間裡悄悄地溜來溜去,他那極樂的幻想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弗洛倫斯準備迎接她的父親和新媽媽。她不知道,她胸中這樣激動的感情是由於高興還是由於痛苦產生的。不過跳動的心房使她的臉頰增添了血色,使她的眼睛增添了光澤。廚房裡的僕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因為他們談到她的時候,總是很低的——,弗洛倫斯小姐今夜看去多麼漂亮啊,還說可憐的孩子,她已長成一個多麼可愛的姑娘了啊!接著,談話暫時停止了;然後,廚娘覺得大家正等著她這位主席發表意見,就表示納罕地說,莫不是——可是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女僕也感到納罕;珀奇太太也一樣,她具有這種巧妙的社交能力:每當別人納罕的時候,她也總是納罕,雖然她並不清楚她究意納罕的是什麼。托林森先生看到這是把這些婦女的情緒降低到跟他一樣的好機會,就說,等著瞧吧,他希望有些人在這次旅行中能平安無恙;這時廚娘帶頭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這是個奇怪的世界,確實是奇怪!」當全桌子的人把這句話都重複了一遍之後,她又很能說服人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湯姆,不管發生什麼變化,對弗洛倫斯小姐總不會有害的!」托林森先生的回答充滿了不祥的含意,他說:「哦,難道對她不會有害嗎?」他知道,一個普通的人幾乎不能比這作出更多的預言,也不能比這預言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了,所以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說什麼。

  斯丘頓夫人準備伸出胳膊,熱烈歡迎她心愛的女兒和親愛的女婿回來,為了這個目的她十分適當地穿了一套很年輕的、短袖的服裝。可是現在她那妖嬈的風韻是在她自己的房間的陰影中放出美麗的光彩;她在幾小時以前住進這個房間以後就沒有出來過;由於晚餐推遲,她在房間裡很快就焦躁不安起來了。她的那位侍女本應當是個骷髏,但實際上卻是一位體態豐滿的姑娘,她因為考慮到她每季的薪俸比過去穩靠得多,還預見到她的食宿條件將有很大改善,所以現在的態度倒是極為和藹可親。

  這個華麗的家正在等待著的幸福的伉儷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蒸汽、潮水、風和馬全都減低了速度,想多觀賞一下他們的幸福的情景呢?是不是成群翱翔在他們周圍的愛神和美麗、溫雅、歡樂三位女神①阻礙了他們的前進呢?是不是在他們幸福的路徑中到處都是花朵,因此他們每向前移動一步,很難不被無刺的玫瑰或芳香的野薔薇纏繞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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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神指丘比德(Cupid)。美麗、溫雅、歡樂三女神即阿格萊亞(Aglaia)、尤弗羅西尼(Euphrosyne)及薩拉亞(Thalia)。

  他們終於來到了!車輪的聲音聽到了,愈來愈響了。一輛四輪馬車在門前停下來了!討厭的外國人雷鳴般地敲著門,他只比托林森先生和其他僕人急忙沖出來開門早一點點;董貝先生和他的新娘下了車,手挽著手走著。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樓梯上一個激動的喊道,「我最親愛的董貝!」短袖依次地圍繞著幸福的伉儷,並擁抱著他們。

  弗洛倫斯也走下來到了門廳裡,但卻沒有向前走去。她把她膽怯的歡迎暫時保留著,直到這些比她更親愛更熱烈的欣喜若狂的場面過去以後。可是伊迪絲在門口就認出了她;她在多情善感的母親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之後,就擺脫了她,急忙向弗洛倫斯跑去,把她擁抱在懷中。

  「你好,弗洛倫斯,」董貝先生伸出手,說道。

  弗洛倫斯顫抖地把它舉到嘴唇上的時候,碰到了他的眼光。這眼光是十分冷漠與疏遠的,但是當她感到在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對她的某些關心的時候,她的心跳動了,因為這是他過去從來不曾流露過的。當他看到她的時候,他在這眼光中甚至還表露出微弱的驚奇——並不是不愉快的驚奇。她不敢再抬起眼睛來看他;但她感覺到,他並非不好感地又看了她一次。她曾經想通過她的美麗的新媽媽來贏得他,現在她又這樣不可捉摸地、沒有根據地肯定了這種希望。啊,儘管是這樣,這希望在她全身已喚起了多麼激動人心的歡樂啊!

  「我想您穿衣服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吧,董貝夫人?」董貝先生說道。

  「我立刻就好。」

  「讓他們在一刻鐘之內開出晚飯。」

  董貝先生說了這些話之後就高視闊步地走到他自己的化粧室中去,董貝夫人則上樓到她自己的化粧室中。斯丘頓夫人和弗洛倫斯向客廳走去;到了那裡,這位卓越的母親認為掉幾顆控制不住的眼淚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好像是因為看到女兒的幸福情不自禁地掉落的。當她還在用手絹的飾了花邊的一個角小心翼翼地抹著眼淚的時候,她的女婿走進來了。

  「我親愛的董貝,你覺得巴黎這世界上最可愛有趣的城市怎麼樣?」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那裡天氣寒冷,」董貝先生回答道。

  「一直是那麼歡樂熱鬧吧,」斯丘頓夫人說道,「那是當然的。」

  「並不特別歡樂熱鬧。我覺得它沉悶無趣,」董貝先生說道。

  「看你說的,我親愛的董貝!沉悶無趣!」她調皮地說道。

  「它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夫人,」董貝先生莊嚴地、有禮地說道,「我想,董貝夫人也覺得它沉悶無趣。她有一兩次談到這點,她認為是這樣的。」

  「什麼,你這淘氣的女孩子!」斯丘頓夫人嘲笑著現在走進來的她的親愛的孩子,喊道,「你對巴黎說了些多麼可怕的、異教徒才說的話!」

  伊迪絲帶著厭倦的神情揚起眉毛;有一些折門現在打開了,因此顯露了一套房間,裡面陳列著嶄新與漂亮的擺設,她走過折門的時候,只對它們看了一眼,就坐到弗洛倫斯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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