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由董貝先生暫且代表這具屍體倒也不壞,因為如果不去考慮他的姿勢,單就他那毫不彎曲的身形來說,它和屍體實在沒有什麼差別。桃花心木的餐桌就像一片死海,水果盤子和圓酒瓶正停泊在海上,董貝先生低垂著眼睛,看著這片死海寒冷的深處,仿佛他在思考的人物正一個個地升浮到海面,然後又重新沉沒下去。這裡是伊迪絲,臉孔和身姿中呈現出威嚴的神態;緊挨著她的是弗洛倫斯,神色膽怯地朝著他,就跟她剛才離開房間那一刹那間的情形一樣;伊迪絲的眼睛注視著她,伊迪絲伸出手來保護她。接著,一個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中的小人兒突然出現在亮光中,驚奇地望著他;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又年輕又老態的臉孔就像晚間閃爍的爐火一樣閃發出亮光。弗洛倫斯又來到了小人兒的身旁,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董貝先生注意她,是不是由於她是註定要給他帶來困難和使他感到失望的人呢?或者是不是由於她是曾經擋住他的道路,並可能再次擋住他的道路的勁敵呢?或者是不是由於她是他的孩子,現在他在求婚獲得成功的時候,可以軟下心來想一想她,因為她在這樣的時候要求不再被他疏遠了呢?或者是不是她對他是一種暗示:現在當他建立了新的家庭的時候,他必須至少在表面上對他的親骨肉表示出一點關心呢?這一切只有他本人最明白。但也許他對這些並沒有認真思考過,他心中充其量也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婚禮呀,聖壇呀以及雄心勃勃的遠景呀(到處仍然都有個弗洛倫斯的黑點在裡面,老是有弗洛倫斯),十分迅速地和雜亂無章地在他的心中閃現出來,因此,他只好站起身來,走上樓去避開它們。

  夜裡一直到很晚的時候也還沒有點蠟燭,因為斯丘頓夫人抱怨,現在點蠟燭會使她頭疼;整個晚上,弗洛倫斯和斯丘頓夫人談著話(克利奧佩特拉急切地把她留在身邊),或者是弗洛倫斯輕輕彈著鋼琴給斯丘頓夫人消遣;那位慈愛的夫人有時還不得不要求弗洛倫斯再去親她一下,而這又總是在伊迪絲說了什麼話之後。不過伊迪絲說得不多,她不顧她母親擔心她會著涼,一直獨自一人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直到董貝先生告辭之後才離開。他告別時,沉著平靜地對弗洛倫斯表示了禮貌。弗洛倫斯走到鄰近伊迪絲臥室的房間中去睡覺時感到十分幸福,充滿了希望;當她想到她的過去時,就像想到另一個可憐的、被遺棄的女孩子一樣;對這個女孩子的不幸是應當寄予同情的,她就在這種同情中哭泣著,哭泣著,睡去了。

  這個星期過得很快。乘車前往婦女服飾店、縫紉店、珠寶店、律師事務所、花店和糕點店。弗洛倫斯經常陪著一道去。弗洛倫斯將參加婚禮。那時弗洛倫斯必須脫去喪服,穿上華麗的服裝。婦女服飾商是一位法國女人,面貌很像斯丘頓夫人;她對弗洛倫斯這套服裝的設計思想十分高雅、優美,所以斯丘頓夫人就給她自己也預定了式樣相似的一套;那位婦女服飾商說,她穿起來一定人人讚美,大家都會以為她是那位小姐的姐姐呢。

  這個星期過得更快了。伊迪絲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關心。豪華的服裝給她送到家裡來,進行了試穿;斯丘頓夫人和婦女服飾商對它們高聲讚揚,她則一聲不吭地把它們收放起來。斯丘頓夫人擬訂她們每天的計劃,並執行著這些計劃。有時候她們去買東西時,伊迪絲就在馬車裡坐著;有時候,當絕對有必要時,她才走進商店。但是不論在什麼情況下,斯丘頓夫人都指揮著一切,而伊迪絲則毫無興趣,顯然冷冷淡淡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她對這絲毫也不關心似的。弗洛倫斯也許會想,她是傲慢的和無精打采的,但是她對待她卻從來不曾這樣,因此弗洛倫斯每當感到不可思議時,她就懷著感謝的心情把她的這種詫異壓下去,並很快地克服了它。

  這個星期過得更快了。它幾乎是長著翅膀飛過去的。這星期的最後一夜,結婚前的一夜來臨了。房間裡仍然是黑暗的,因為斯丘頓夫人的頭痛還沒有好,雖然她希望明天能永遠消除這個病症。在房間裡的是斯丘頓夫人,伊迪絲和董貝先生。伊迪絲又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望著外面的街道;董貝先生和克利奧佩特拉坐在沙發上低聲談話。時間已經很晚了,弗洛倫斯覺得疲累,已經去睡覺了。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明天你把我最親愛的伊迪絲奪去了,你得把弗洛倫斯留給我。」

  董貝先生說,他將很高興這樣做。

  「當你們倆在巴黎的時候,把她留在我身邊,同時想到在她這樣的年齡時,我能幫助她形成她的志趣,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在我心神即將處於極為錯亂的情況下,這對我將是一服最好的鎮痛劑。」

  伊迪絲突然轉過頭來。她原先的無精打采一刹那間轉變成強烈的關心;她注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董貝先生將高興把弗洛倫斯交托給這樣令人敬仰的監護人。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回答道,「對於你很高的評價我要表示一千次感謝。我擔心,你們離開這裡是不懷好意的預謀,就像那些可怕的律師們——這些討厭的人!——

  所說的,讓我飽嘗孤獨無依的苦味。」

  「您怎麼能對我這麼不公道呢,我親愛的夫人?」董貝先生說道。

  「因為我可愛的弗洛倫斯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她明天必須回家去,」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我開始擔心,我最親愛的董貝,你真是個帕夏①。」

  --------
  ①帕夏(Bashaw或Pasha),本義為土耳其等伊斯蘭教國家的高級官銜,轉義為傲慢的官僚。

  「我向您保證,夫人!」董貝先生說道,「我沒有對弗洛倫斯下什麼命令;即使我下了的話,那麼您的願望也是高於一切命令之上的。」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回答道,「你是個多麼善於奉承的人喲!不過,我不願意這麼說,因為奉承的人都是沒有好心的,而你善良的心意在你的生活和性格中處處都流露出來。——難道你真的這麼早就要走了嗎,我親愛的董貝?」

  「啊,確實是!時間很晚了,」董貝先生覺得他非走不可了。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還是大夢一場啊!」克利奧佩特拉口齒不清地說道,「我能相信,明天早上你回到這裡來的時候,就要從我這裡奪走我親愛的伴侶,我的親骨肉伊迪絲了嗎?」

  董貝先生習慣于照字面上的意義來聽別人的話,所以提醒斯丘頓夫人,他們首先是在教堂見面。

  「我親愛的董貝,」斯丘頓夫人說道,「把自己的孩子嫁出去,那怕是嫁給你,這種痛苦是最難以忍受的,加上我天生嬌弱的體質,承辦早餐的糕餅師傅又極端愚鈍,那簡直不是我可憐的體力所能承受的。不過,親愛的董貝,明天早上我一定振作起精神;別為我擔心,也不要由於我的緣故而感到不安。老天爺保佑你!我最親的伊迪絲!」她故意調皮地喊道,「有人要走啦,我的心肝。」

  伊迪絲早已經把頭重新轉向窗口;她對他們的談話已經不感興趣,這時站起身來,但沒有向他走去,也沒有說話。董貝先生以一種符合於他的尊嚴,又適合於當時情況的高傲的、殷勤的態度,皮靴格吱格吱地向她走去,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說,「明天早上我將幸福地能把這只手稱為董貝夫人的手了,」然後莊嚴地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在他走後大門一關上,斯丘頓夫人就立即按鈴叫拿上蠟燭。隨同蠟燭而來的是她的侍女,手上拿著明天將用來欺騙世人的少女般的服裝。可是,就像這服裝所常有的情形那樣,這套服裝中包含著一種殘酷的報應:它比她那件油膩的法蘭絨長外衣更使她顯得老態龍鍾,並更令人憎厭。可是斯丘頓夫人試穿了它,裝腔作勢地表示滿意;當她想到它將使少校目瞪口呆時,她就對著鏡子裡死屍般枯槁的形象癡笑;然後她讓侍女又把它拿走,並準備她安睡;這時候她像用紙牌做的房子一樣,倒塌了。

  在這段時間裡,伊迪絲依舊一直坐在黑暗的窗口看著外面的街道。當最後只有她和母親兩個人的時候,她才在那天晚上第一次離開窗口,走到母親的面前。母親正在打呵欠,身子搖搖晃晃,脾氣暴躁地發著牢騷,這時抬起眼睛,望著女兒高傲的、挺直的身姿;女兒燃燒著怒火的眼光向下注視著她;從母親的神態來看,她一切都明白,這一點不是變化無常或暴躁生氣所能掩蓋的。

  「我累得要死,」她說道,「對你片刻也不能信賴。你比小孩子還壞。小孩子!沒有一個小孩子會這樣頑固和不孝順。」

  「聽我說,媽媽,」伊迪絲輕蔑地不屑去理會這些無謂的話,回答道,「你必須獨自一人留在這裡,直到我回來。」

  「我必須獨自一人留在這裡,伊迪絲,直到你回來!」她的母親重複著說道。

  「要不然,我就以明天我將請求他來做我的十分虛偽十分可恥的行為的見證人的名義發誓①,我將在教堂中拒絕和這位男子結婚;如果我不拒絕的話,就讓我跌死在鋪石路上!」

  --------
  ①即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按基督教規定,上帝是男女結婚的見證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