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是的,親愛的姑媽,」女孩子說道,「我完全理解。可憐的弗洛倫斯!」

  又有一些花朵落到地上,那些她還抱在胸口的花朵顫抖著,仿佛冬風正把它們吹得發出了颯颯的響聲。

  「我的凱特,」那夫人說道;她的聲音是嚴肅的,但卻平靜和親切,從聽到她講話的第一秒鐘起,就在弗洛倫斯心上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在這裡所有的孩子們中間,你是她天然最適宜的、不會對她有任何惡意的朋友;你不會在無意之中,就像那些比你更幸福的孩子們會那麼做的——」

  「沒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啦,姑媽!」女孩子說道,她似乎緊貼著她的姑媽。

  「親愛的凱特,你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向她提醒她的不幸。所以,當你設法跟她做朋友的時候,我願意你,竭盡你的一切努力,記住你被奪去了雙親——謝謝上帝!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它那沉重的分量——,這使你有權利接近弗洛倫斯,享有她的友誼。」

  「可是,姑媽,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失去父母親般的慈愛,我從來也沒有失去過。」

  「不管情況怎麼樣,我親愛的,」那夫人回答道,「你的不幸要比弗洛倫斯輕一些;因為在這廣闊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孤兒能比一個被活著的父親拋棄不愛更加冷落可憐的了。」

  花朵像塵埃一般紛紛散落在地上,空著的雙手蒙住臉孔,成為孤兒的弗洛倫斯縮成一團,倒在地上,長久地、痛苦地哭泣著。

  但是弗洛倫斯懷著忠誠的心和堅決的善良的目的,緊緊地抱住這個目的不放,就像她垂死的母親在生下保羅的那一天緊緊抱住她不放一樣。他不知道她多麼熱烈地愛著他。不管她要等待多麼長久,不管時間過得多麼緩慢,她遲早總有一天要讓父親的心知道這一點,在這段時間中,她必須注意不要用未經考慮的語言、眼光或由於任何偶然的情況所引起的感情衝動去抱怨他,或者給那些損害他的流言蜚語提供口實。

  弗洛倫斯對那個孤兒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也很有理由記得她,可是甚至在回答她的情誼時,弗洛倫斯心中也記著父親。如果在所有的孩子中,她對她表示了太突出的感情(弗洛倫斯這麼想),她就無疑會在一個人的心中,也許還會在更多人的心中加強這樣的信念:他是殘酷的,不近人情的。她把她自己的快樂完全置之度外。她暗中聽到的談話只能成為保全他,而不是成為撫慰她自己的理由。弗洛倫斯在心中進行著探索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

  她經常這樣做。如果他們在朗誦一本書,書中提到一位冷酷的父親的話,那麼她感到痛苦的是害怕他們這樣朗誦是在暗指他,而不是為了她自己;當他們演出一個在幕間插入的戲劇的時候,或展示一幅圖畫的時候,或做一個遊戲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情形。為他擔驚受怕的這一類事情很多,因此她不時躊躇,是不是回到老家去,重新平靜地生活在它那沉悶無趣的牆壁的陰影下,反而更好。人們看到,溫柔可愛的弗洛倫斯正處在豆蔻年華,她是這些孩子聯歡會上的謙遜的小皇后;在他們中間,很少有人會想像到,一副多麼神聖的憂慮的擔子正沉重地壓在她的胸間!那些在她父親的冷冰冰的氣氛中拘謹不安的人們中間,很少有人會料想到,在他的頭上正堆積著像煤火般熾熱的感情!

  弗洛倫斯耐心地進行著探索。由於她在聚集在這座房屋中的年輕伴侶中間沒能求得她所尋找的那難以名狀的魅力的秘密,她就常常在清晨單獨走出到那些窮人的孩子們中間去。可是她在這裡也還是發現他們在她前面走得太遠了,她不能從他們那裡學到什麼。他們好久以前就已在家庭中取得了他們的地位,不是像她那樣站在被閂上的門外。

  她好幾次注意到有一位男子很早就起來幹活。有一位年齡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時常坐在他的近旁。他是一個很窮苦的人,似乎沒有固定的職業;有時在退潮以後在河岸上走來走去,在淤泥中尋找什麼碎片和廢物;有時在他茅舍前可憐的一小塊園地上耕種;有時修補他的一條小而破爛的舊船;或者碰上機會,就給鄰居幹這樣一類的活兒。不管這男子幹什麼活,女孩子從來不幫著幹,而是耷拉著臉,沒精打采地、無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身邊。

  弗洛倫斯時常想跟這人談話,可是她從來沒有鼓起勇氣來這樣做,因為他從來沒有朝向她。但是有一天早上,當她從一些截去樹稍的柳樹中間的一條小路出來,走到他的住屋和河流中間的一小塊漸次傾斜、石子很多的地中的時候,她突然間遇見了他;他在那裡向著一個火堆彎下身子;那條老舊的小船底朝天地躺在近旁,那個火堆是生起來給這條小船堵縫眼用的;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就抬起頭來,向她問候早安。

  「早上好,」弗洛倫斯向前走近一些,說道,「您這麼早就起來幹活了。」

  「如果我有活幹的話,小姐,我會高興時常更早起來幹活的。」

  「很難找到活幹嗎?」弗洛倫斯問道。

  「·我覺得難找,」那人回答道。

  弗洛倫斯向女孩子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她縮成一團,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托著下巴。弗洛倫斯問道:

  「她是您的女兒嗎?」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笑容,望著女孩子,向她點點頭,說,「是的。」弗洛倫斯也望著她,向她親切地致意。

  女孩子沒有禮貌地、不高興地咕噥了幾句,作為回答。

  「她也找不到活幹嗎?」弗洛倫斯問道。

  那人搖搖頭。「不,小姐,」他說,「我為兩個人幹活。」

  「這麼說,你們就只兩個人嗎?」弗洛倫斯問道。

  「就只我們兩個,」那人說道,「她的媽媽已經死去十年了。馬撒!」他又抬起頭來,向她吹了個口哨。「你不想跟這位漂亮的小姐講句話嗎?」

  女孩子縮縮肩膀,做了個不耐煩的姿態,把頭朝向另一邊。她面貌醜陋,身體畸形,脾氣暴躁,家境貧困,衣衫襤褸,肮肮髒髒,但是卻被愛著!啊,是的!弗洛倫斯從她父親望著她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她知道誰的眼光與這毫不相同。

  「我可憐的女孩子!我擔心她今天早上更不好了,」那男子停止工作,說道,一邊懷著憐憫,望著他那外貌不揚的女兒;他的憐憫的方式不是很細緻的,但卻因而更為親切動人。

  「這麼說,她是病了?」弗洛倫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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