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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您說什麼,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問道。

  「做好準備!」船長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沃爾特停了一下,想聽聽船長是不是還要再補充一些意見,但是船長沒有再講什麼,沃爾特就繼續說下去。

  「現在講第二點,卡特爾船長。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我不是董貝先生所喜愛的人。我一直來總是想方設法,作出我最大的努力,我也確實總是這樣做的,可是他卻不喜歡我。也許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喜愛與厭惡,這一點我也不想說什麼。我只是說,我敢肯定他不喜歡我。他派我到那裡去,並不是因為那是個好差使;他不想把事情說得比實際好一些,他不屑於這樣做;我不相信這次調動會幫助我在公司裡晉升職位;相反的,我懷疑是不是要用這個辦法把我永遠打發掉,以便掃除障礙。可是這些話我們一句也別跟舅舅說,卡特爾船長,我們一定得儘量把這次派遣說成是一個有利的、前程遠大的差使;我向您吐露真情,只是為了我在遠方萬一需要幫助的時候,在祖國能有一個知道我真實情況的朋友。」

  「沃爾,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在所羅門箴言中,你可以找到下面的話:『讓我們永遠不缺少患難中的朋友,也不缺少送給他喝的酒!』你找到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

  這時船長以勝過千言萬語的坦白真誠的神情,向沃爾特伸出手來;由於他對準確引用所羅門箴言和運用得當而感到得意,所以又重複說道:「你找到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

  「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把船長伸出的大拳頭滿滿地握在兩隻手中說,「除了所爾舅舅,您是我最愛的人。確實,在這世界上我沒有更能信賴的人了。單單就離別這件事情本身來說,卡特爾船長,我並不把它放在心上;我為什麼要把它放在心上呢!如果我可以自由地去尋找運氣的話,如果我可以當一名普通的船員出去的話,如果我可以自由地自己承擔風險,航行到天涯海角的話,那麼我將高高興興地出去!我可能幾年前就已經高高興興地出去碰碰我的運氣如何了。但是這違背我舅舅的願望,違背他為我所制訂的計劃,所以事情也就到此完結了。但是,卡特爾船長,我覺得我們過去有一些錯誤;就改善我的前途來說,我現在出去並不比當初一進董貝公司的時候就出去更好,也許還更壞一些,因為當時公司可能對我懷有好感,現在則肯定沒有了。」

  「回來吧,惠廷頓,」悶悶不樂的船長向沃爾特看了一些時候之後,低聲說道。

  「好的,」沃爾特哈哈大笑地回答道,「我擔心,卡特爾船長,在像他那樣的運氣來到之前我就回來好多次了。並不是我要抱怨,」他活潑愉快、生氣蓬勃、精神飽滿地補充說道,「我沒有什麼要抱怨的。我豐衣足食,我能活下去。當我離開舅舅的時候,我把他交給您。我不能把他交給更好的人了,卡特爾船長。我跟您講這一切,並不是因為我悲觀失望。不,我不會的。我只是讓您相信,我在董貝公司裡對工作安排不能挑挑揀揀;派我到哪裡去我就得到哪裡去;向我建議什麼,我就得接受什麼。我被派出去對舅舅來說反倒更好,因為董貝先生是他尊貴的朋友,就像他過去實際所表明的那樣,這一點您很清楚,卡特爾船長。我深信,如果我不在公司裡天天引起他的厭惡的話,那麼他還會像過去一樣繼續是他尊貴的朋友。所以說,西印度群島萬歲,卡特爾船長!船員們的那支歌是怎麼唱的?」

  「興高采烈地,向著巴巴多斯港口前進吧,小夥子們!興高采烈地,把古老的英國拋在後面吧,小夥子們!」

  這時船長大聲地參加合唱道:「啊,興高采烈地,興高采烈地!啊,興高——采烈地!」

  對面屋子裡住著一位熱心的小商船的船長,當最後一行歌詞傳到他靈敏的耳朵裡時,他醉意未消,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卻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窗子,放開嗓門,越過街道,參加合唱,產生了優美的效果。當他不能把最後的音調再支撐著唱下去的時候,他可怕地大叫了一聲:「啊呵!」,一方面是作為友好的問候,另一方面是想表示他還沒有歇過一口氣。然後,他關上窗子,重新躺到床上睡覺。

  「現在,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把藍色的外衣和背心遞給他,手腳十分忙亂地說,「如果您把這個消息去透露給所爾舅舅(按理說,他本來好幾天以前就該知道它了),那麼,到了我家門口,您知道,我就將跟您分手,在附近一帶溜達溜達,直到下午。」

  可是船長看來絲毫也不高興接受這個任務,要不就是對他完成這個任務的能力完全沒有信心。他曾經給沃爾特未來的生活與事業作過截然不同的安排,並對它感到完全稱心滿意;他對他在這個安排中所表現出的明智與預見性時常沾沾自喜,覺得這個安排的各個方面都完美無缺,因此現在要讓這個安排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甚至還要幫助去破壞它,這需要他的意志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行。船長還覺得要把他對這個問題的老想法從頭腦中去掉,迅速換上全新的想法,就像要按照情勢所要求的火急速度,把船上的老貨物卸下,裝上一批全新的貨物,而又不把兩批貨物混雜、弄亂一樣困難。因此,他沒有跟沃爾特的心情合拍,急匆匆地穿上外衣和背心,而是拒絕現在就把這些衣服套在身上;他告訴沃爾特,這樣重大的事情,應該允許他「咬一下指甲」。

  「這是我的老習慣,沃爾,」船長說,「已經有五十年了。當你看到內德·卡特爾在咬指甲,那麼,沃爾,你就可以知道,內德·卡特爾擱淺了。」

  於是,船長把鐵鉤插在牙齒中間,仿佛那是一隻手似的,同時露出富於智慧和思想深刻的神態,聚精會神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各個方面;他那智慧與深刻的思想是哲學的思考與認真的研究所集中與昇華的結果。

  「我有一位朋友,」船長神情恍惚地低聲說道,「他會對這個問題以及其他任何問題發表意見;他曾把六比一的有利條件讓給議會①,來和議會就某個問題打賭,結果他仍能勝過他們;可是他現在正沿著惠特比②岸邊航行。」船長繼續說下去,「這個人曾經兩次從船上被沖打到水裡,但卻安然無恙,絲毫不受影響。他當學徒的時候,頭上曾經被環端螺栓刺紮,斷斷續續的加起來有三個星期之久,可是在世界上仍找不到頭腦比他更聰明的人。」

  沃爾特雖然尊敬卡特爾船長,但卻不由得由於這位聰明人不在而暗暗高興;他衷心希望,在他的困難妥善解決之前,他的大智大慧不要用來處理它們。

  「如果你把諾爾③的一個浮標給他看,」卡特爾船長用同樣的聲調說道,「請他談談他對它的看法的話,沃爾,那麼他會說出一個跟浮標毫無關係的看法,就像你舅舅的鈕扣跟浮標毫無關係一樣。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至少是沒有一個靠·兩·條腿走路的人——能比得上他。沒有能比得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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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如議會勝了,他賠六份;如他勝了,他得一份。
  ②惠特比(Whitby):英格蘭北約克郡的一個城鎮,瀕臨北海,地處埃斯克(Esk)河口港灣東側。
  ③諾爾(theNore):英格蘭肯特郡泰晤士河口灣一段沙灘。


  「他姓什麼,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問道,他決定對船長的朋友發生興趣。

  「他姓邦斯貝,」船長說道,「可是我的天主!其實,像他那樣頭腦的人,你管他姓什麼都可以!」

  船長沒有進一步闡明最後一句讚語的確切含意,沃爾特也沒有對它尋根究底。因為當他有聲有色地(就他和他的處境來說,這是很自然的)重新敘述他的主要困難時,他立刻發現船長又重新陷入先前那深思遠慮的狀態中。雖然他從濃密的眉毛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可是他顯然並沒有看見他,也沒有聽見他說話,而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實際上,卡特爾船長正在擬訂宏偉的計劃;他根本沒有擱淺,而是很快就進入水的最深處,而且無法探找到他要穿透的底層。船長逐漸地完全看清了事情的原委:這裡存在著一些誤會,毫無疑問,這很可能是沃爾特而不是他所產生的誤會。如果真有什麼西印度群島計劃將討諸實施的話,那麼它也跟年輕、性急的沃爾特所設想的大不相同;它只能是使他飛黃騰達的一種新安排。船長心裡想,「或者如果在他們之間(他是指在沃爾特與董貝先生之間)有點什麼小小的疙瘩的話,那麼只消雙方的老朋友適時地說上一句話,那就可以完全解開,大家就會重新和好如初,就像把兩條鉤住的船調理順當一樣。」卡特爾船長從這些考慮中得出的想法是,由於他已經有幸認識董貝先生,在他們借錢的那個上午,曾經在布賴頓和他在一起很愉快地消度了半個小時;再說他們既然都是上流社會的人,而且相互瞭解,願意把事情處理得和順得當,那樣就會很容易解決這樣一類小小的困難,弄清事實真相;因此,他應盡的朋友之誼就是:現在什麼話也不對沃爾特說,而是直接走到董貝先生的公館,對僕人說,「老弟,勞駕您通報一下,卡特爾船長到這裡來了。」然後在極為信任的氣氛中會見董貝先生——鉤住他的鈕扣孔——,交談一切,把事情處理得完善妥貼,然後得意揚揚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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