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想建議您去找位朋友,」布羅格利先生說道,「跟他談談這件事情。」

  「完全正確!」沃爾特急忙抓住一切機會,喊道。「當然該這麼辦!謝謝您。卡特爾船長就是我們所需要的人,舅舅。等著我,等我跑去找卡特爾船長。布羅格利先生,當我不在家的時候,請您照看一下我的舅舅,儘量安慰安慰他,好嗎?不要灰心喪氣,所爾舅舅。努力振作起精神,這才是個男子漢!」

  沃爾特熱情洋溢地說完了這些話,不顧老人上句不接下句地勸阻,迅猛地又沖出了店鋪;他急忙跑到辦公室,藉口他舅舅突然病了,請求准假,然後火速地向卡特爾船長的住所進發。

  當他沿著街道跑過去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已改變了。像往常一樣,手推車、大車、公共汽車、運貨馬車和行人混雜在一起,熙熙攘攘,發出了各種鬧聲,可是落到木制海軍軍官候補生身上的不幸使它們變得古怪與新奇。房屋與店鋪跟它們平日的樣子不同,正面有很大的字母寫著布格羅利先生的付款通知單。這位經紀人似乎把教堂也掌握在手中了,因為它們的尖頂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概升入了天空;甚至天空本身也改變了,也明顯地參與了這件事情的執行。

  卡特爾船長住在靠近印度造船廠的小運河的岸邊;那裡有一座旋橋,它不時旋開,讓一些如同漫遊巨怪般的船艦像擱淺了的海中怪獸一樣,沿著街道沖遊過去。當走向卡特爾船長住所的時候,從陸地到水上的逐步變化是奇妙有趣的。開始時是一些作為客棧附屬物的旗杆高高聳立著;然後是現成服裝店,店外懸掛著耿濟島①的黑色厚毛線衫,海員用的防水帽以及最緊窄和最寬鬆的帆布褲子。接著是生產錨和錨鏈的鐵工廠,長柄的大鐵錘整天叮叮噹當地掄打著鐵塊。再下去是一排排房屋,房屋附近種植的紅豆中間豎立著頂上有小風信標的桅杆。接下去是水溝,然後是截去樹梢的柳樹。再下去是更多的水溝。然後是一片片奇怪的髒水,由於上面有船,很難辨認出來。再下去,空氣中散發著刨花的氣味。所有其他行業都被製作桅、槳和滑車的行業和造船業排擠掉了。往下去,土地變得像沼澤一樣低濕、泥濘,很不牢固。再下去,除了朗姆酒和糖的氣味外,再也聞不到別的氣味了。再往下,卡特爾船長的住所就近在您的眼前了。他住在二層樓,那是布裡格廣場上最高的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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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耿濟島(IsleofGuernsey):英國海峽中的一個島。

  船長是那些看去像木材的人們當中的一位,他們的衣服和身體好像是從一株橡樹中一道砍削出來的,最活躍的想像力也幾乎不可能把他們衣服中的任何一部分從身上分開,哪怕那是無關重要的一部分;因此,當沃爾特敲了門,船長立刻從他前面的小窗子當中的一個伸出頭來招呼他的時候,他像平時一樣,頭上已經戴著那頂上了光的硬帽子,身上已經穿上那套藍色的寬闊的外衣,還露出那像船帆一樣的襯衫領子;沃爾特完全相信,他經常處於這種狀態,仿佛船長是一隻鳥,那些衣帽是他的羽毛似的。

  「沃爾,我的孩子!」卡特爾船長說道。「做好準備,再敲一次。使勁敲,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爾特急不可耐地用門環砰砰地猛敲著。

  「很有勁!」卡特爾船長說道,然後立即把頭縮了進去,仿佛他預料到一場夾帶冰雹的暴風就要來臨似的。

  他沒有錯,因為一位寡居的太太以驚人的敏捷回答了這個召喚;她袖子卷到肩膀上,胳膊上沾滿了肥皂泡,而且冒著霧騰騰的熱氣。她在看沃爾特之前先看了一下門環,然後用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說她很奇怪,門環居然還在門上,沒有被他完全打落下來。

  「就我所知,卡特爾船長在家裡,」沃爾特和解地笑了一下,說道。

  「他在家嗎?」這位寡居的太太回答道。「原來——如此!」

  「他剛才還跟我說話,」沃爾特急促地解釋道。

  「他跟您說話了嗎?」寡居的太太回答道。「那麼也許您可以向他轉達麥克斯廷傑太太的敬意,告訴他,如果下一次要貶損他本人和他的住所的體面,從窗口對外講話的話,那麼就請他也下樓來開門,她將為此而感謝他。」麥克斯廷傑太太高聲地說著,同時聽聽二層樓上對這會提出什麼意見。

  「夫人,」沃爾特說道,「如果您肯行個好,讓我進去的話,那麼我會對他說的。」

  因為有一個木制的路障橫放在門口,把他擋住了,那路障是為了防止小麥克斯廷傑在玩耍的時候,從臺階上滾下去而擺設在那裡的。

  「我希望,」麥克斯廷傑太太傲慢地說道,「一個能把我的門敲下的小子能夠從這裡跳過去。」可是當沃爾特以為這是允許他進去,因此跳了過去之後,麥克斯廷傑太太卻立刻問道,一位英國婦女的家是不是她的堡壘?①它是不是可以容許「二流子」隨意闖入?當沃爾特穿過洗衣服所形成的人造霧氣(它使樓梯扶手粘粘糊糊,像出了汗似的),進到卡特爾船長的房間,看到這位先生正在門後埋伏著的時候,她仍糾纏不休地渴望在這兩個問題上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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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位英國男子的家是他的堡壘」(AnEnglishman′shouseishiscastle.)是英國法學家愛德華·科克爵士(SirEdwardCoke,1552—1634年,曾任民事法院的首席法官)在他的著作《英國法總論》(InstitutesoftheLawsofEngland)中所說的一句話,意為一位英國男子在他家中就處於法律威力所及的範圍之外。麥克斯廷傑太太的問話就是從這句話引伸出來的。

  「我從來不欠她一個便士,沃爾,」船長輕聲說道,臉上仍明顯地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我對她和她的小孩子們做了許許多多的好事。可是有時她還是蠻不講理。噓!」

  「我就要離開這裡,卡特爾船長,」沃爾特說道。「別走,沃爾,」船長回答道。「我不論走到哪裡,她都會把我找到的。請坐。吉爾斯好嗎?」

  船長戴著帽子,正在吃午飯:冷的羊腰子、黑啤酒和幾個冒著熱氣的土豆。土豆是他自己煮的,他需要吃的時候,就從火爐前面的一只有柄的小平底鍋中取出。吃飯的時候,他解下鉤子,把一把小刀插進木制的插口裡;他已經用這把小刀開始為沃爾特把一個土豆的皮剝去了。他的房間很小,充滿了濃烈的吸煙草散發出的氣味,但卻十分溫暖舒適。所有的東西都收藏了起來,仿佛這裡每隔半小時就要發生一次地震似的。

  「吉爾斯好嗎?」船長問道。

  沃爾特這時已經緩過氣來,但卻喪失了情緒——或者可以說是喪失了一種由於急速趕路而暫時振奮起來的情緒。他向問他的人望了一會兒,說道,「啊,卡特爾船長!」然後,就流出了眼淚。船長看到這種情景時的驚恐是不能用言語形容的。面對著這種情形,麥克斯廷傑太太已完全消失了。土豆和叉子從他手中掉下——如果可能的話,小刀也會掉下的——,他坐在那裡凝視著這個孩子,仿佛他預料立刻就會聽到,城裡的土地已經裂開一個深坑,它已經把他的老朋友、他的咖啡色外衣、鈕扣、精密計時表、眼鏡以及一切都吞沒了。

  但是當沃爾特把事實真相告訴他之後,卡特爾船長沉思了片刻,就立刻非常活躍地行動起來。他從碗櫃頂層隔板上的一個小錫罐中倒出他存有的全部現錢(總共是十三鎊零半個克朗①),並把它們裝進他的寬大的藍色上衣的一個口袋中,接著他又把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東西充實到這個儲藏所中。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是兩隻乾癟的、不像原形的茶匙和一副舊式的彎曲的方糖箱子。他又把他那只很大的、有雙層外殼的銀表從它安息的深處拉了出來,以便確信這個珍貴的物品完好無損;然後他把鉤子重新擰緊到右腕上,拿起那根有好多節的手杖,囑咐沃爾特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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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朗:舊時英國的硬幣,一克朗等於五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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