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一片雪 | 上頁 下頁
七七


  「我明白您的意思……」

  「對不起……」

  村井說完低頭致意。同時,兩人相對苦笑。雙方都說「對不起」表示歉意,總使人覺得很滑稽。

  「這樣一來,我們就作不成親戚了。不過,咱們歸咱們,今後請多加關照……」

  「是我要請你多加關照呀!」

  伊織也覺得為此而斷絕了與村井的交往,實在可惜。

  「你最近一直呆在東京嗎?」

  「我正打算下周去歐洲旅行。」

  「離婚手續,只要雙方同意,似乎也不太複雜。我們再電話聯繫吧!是因公去歐洲嗎?」「啊,工作和旅遊兼顧吧……」

  其實是和霞一起去旅行,伊織總覺得自己的作為違背道德,感到內疚。但他又想,今後再這樣去這種旅行,恐怕就算不上道德敗壞了。

  兩人走出飯店後就分手了。伊織獨自順著神宮外苑向繪畫博物館走去。暮色將至,耀眼的夕陽斜照在銀杏樹葉上。一個身著運動服的年輕人跑過樹下,左手有一張長椅子,一個牽著狗的老人挺直身板坐在上面。

  秋風從背後吹過,伊織輕聲叨念一句:「離婚。」

  這個詞語過去曾使伊織感到些許心酸,心情沉重,但同時也還有一絲甜意。他一直覺得,事情雖然麻煩,但如果達到目的,一定會感到如釋重負,心情舒暢。然而,一旦變成現實,他又突然感到寂寞無聊。他曾經期待著獨身一人可以自由自在,可現在又覺得好像氣球飄在風中,無依無靠。

  身後又過來一個身著運動服的年輕人,喘著粗氣跑了過去。年輕人的身後落下了幾片銀杏樹葉。在本應無色的秋風中,伊織好像看到一種顏色。回頭一看,不知是從何處吹來的一頁白紙,正在路上飄來飄去。神宮的森林和林蔭道都籠罩在黃昏之中,伊織這時突然產生一股衝動,真想大聲喊叫:

  「我要離婚了……」

  他本想大聲叫喊,然而卻咽了回去。他站住一看,發現身著校服的幾個女學生正排成一排向他走來。

  大概是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她們高舉手中的書包,一邊晃著一邊笑。

  她們的年齡和自己的大女兒差不多。伊織回憶起來,村井告訴他孩子們聽到父母離婚都哭了,於是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這種罪孽,可能一生也還不清,而且自己就要和霞一起動身去歐洲。就在妻子女兒深感痛苦和煩惱的時候,自己卻要和別的女人出國旅遊,無論如何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僅此看來,自己也只算個冷血的男人。

  不惜犧牲一切,非要和妻子離婚,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呢?即使因此而得到了自由,果真就能幸福嗎?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才離婚呢?幾年前就盼望和憧憬的離婚,而今就要成為現實了,可自己並不覺得舒暢,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伊織對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吃驚和氣惱。

  正值晚秋,路兩旁的銀杏半邊顏色變黃,半邊依然碧綠。樹葉的壽命大概也各自不同,一部分樹葉已開始落下。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大概是放學回家,彎腰撿起落葉,而這時卻又有一片枯葉飄落在他那嬌小的後背上。

  林蔭大道的中間有個電話亭,他看到之後,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最初,他並沒想打電話給任何人。看到電話亭像躲避陽光似地悄悄佇立在那裡時,不過是想進去看看。可一旦面對電話,他就像早有此意似地掏出10元硬幣投了進去,撥通了位於自由之丘家裡的電話。

  「喂,喂……」

  鈴聲響了兩遍之後,接電話的是二女兒美子。大女兒說話開始有些拿腔拿調了,二女兒還像小時候一樣開朗歡快。

  伊織突然猶豫起來,楞了一會兒。他現在並沒有特別的事要和女兒說。他本來只是走在銀杏樹下,無意間看見了電話亭,就糊裡糊塗地走了進來。

  「喂,喂……」

  二女兒聽不見有人回答,有些奇怪似的自語道:「真奇怪……」和大女兒相比,二女兒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伊織腦子裡浮現出她歪著頭說這句話時的情景。

  「是誰呀?」這次又裝成了大人腔調,然後電話就突然掛斷了。她可能認為是有人打錯電話或者惡作劇吧,不會想到是爸爸打來的。她這會兒可能正在告訴媽媽「是個莫名奇妙的電話」,或者早已把電話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又迷上了什麼別的玩意兒。

  撥通電話卻一句話也不說,是不大像話。但伊織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心裡也踏實了幾分。

  因為美子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事事拔尖,不讓人,但性格軟弱,脾氣隨和,說話不裝腔作勢,比較隨便。至少從剛才聽到的聲音可以推斷,她不再因為父母離婚而哭泣了。

  儘管他不願意僅僅根據一個沒有答話的電話亂下結論,但至少從女兒的聲音來看,大體可以猜得出,家裡一切正常。

  出了電話亭繼續朝前走,林蔭道已到盡頭,正前方是個水池。夏天的時候,這裡是年輕人湊熱鬧的地方,如今噴水池已不再噴水,渾濁的池水表面漂著幾片乾枯的樹葉。

  圓水池前面是運動場,再往前走就是圓頂的繪畫博物館了。聽說裡面收藏了許多明治時期的美術作品,可伊織還從沒進去過。紅色瓷磚裝飾的古典建築物沐浴在夕陽之中,朝西的一面閃著紅光。

  伊織回頭看了看剛剛走過的銀杏樹,吸了一支煙,抬手攔了一輛開過來的出租車。

  「路程不遠,開到表參道。」伊織打算謙恭一些,可出租車司機一句話也不說,關上車門就走。從他的表情看,似乎也沒不高興,也許他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伊織現在卻毫不在意,也許冷淡些更好。他現在不想被人打擾,只想一個人呆會兒。可能的話,他想照直回自己的公寓,仔細考慮一下剛才村井講的那番話。

  但是,現在一個人再怎麼想,恐怕也毫無結果。既然已經決定分手,今後只能是進一步琢磨具體的做法。他雖然全明白,但心裡仍然不踏實。

  照這樣下去,今後還能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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