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一片雪 | 上頁 下頁
三三


  「是我……」伊織說到這,連忙改為比較禮貌的口氣更正道:「我是伊織。」

  藤井正跟女老闆聊天,其他客人也都各自說得熱鬧,看樣子他的話不至被人聽到。

  「現在正跟朋友一快兒吃酒。」

  「像是很熱鬧,在什麼地方呀?」

  「銀座。剛參加完同學會。噢,旅行的事怎麼樣了?」

  「真能去嗎?」

  「當然,跟我走就行了。」

  「那就聽您的,跟您一起去。」

  「真的嗎?」

  笑意不覺湧上面孔,但他突然發覺藤井正看著自己,慌忙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好吧!我就按這來安排。明天早晨,請往公寓打個電話。你真的不會再有變化吧!」

  「沒問題。」

  霞的聲音很低,但卻乾脆。

  回到坐位,藤井急迫地問:「挺高興呀!有什麼好事嗎?」

  「沒有,有點工作上的事情。」

  儘管他盡力裝作平靜,但興奮自然溢於表情。藤井又看了看伊織。

  「看上去很高興呀!今天的同學會中,你看上去最年輕。」

  「別開玩笑了。我從過去就一直顯老。上次跟黑田喝酒時,說起我們是同班同學,人家老闆娘居然問我蹲了幾次班。」

  「黑田那種扁平臉不怎麼樣,年紀不小了,可沒有一點深沉勁兒。在這一點上,你雖說不上漂亮,但長得不錯。」

  「你是誇我,還是挖苦我?」

  「當然是誇你呀!年過四十,人家還說你漂亮,心裡大概不會舒服。你那張臉帶著發財相。男人還是得事業有成,不然就是有女人……」

  「怎麼會呢……」

  看到伊織否認,藤井順從地點點頭說:

  「不過,好長時間沒見你太太了。我記得到你家去過一次,那是五年前吧!」

  「大概是吧!」

  談到家庭,伊織突然話語沉重起來。藤井只顧繼續說下去。

  「兩個孩子吧?老大該上高中了吧?」

  「是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要上大學了。我們哪能不老呢?」

  藤井似乎家庭美滿。他說他兒子長得很高,又說到早晨長跑時,他跑不過二兒子。談到這些,伊織感到有些沉悶。

  藤井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而自己卻正要和一個有夫之婦一起去旅行。直到剛才,妻子女兒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滿腦子裝的只是霞。

  年齡一樣大,可這也差別太大。

  「怎麼樣?現在到我家去坐一坐?在深澤,正好順道。」

  「不,天晚了,不去了。」

  「沒關係。我太太已經習慣了。」

  「真的謝謝了,我不去。」

  大概是因為自己家庭破裂,伊織實在沒有心思去看別人幸福美滿的家庭。

  伊織謝絕了藤井,又成了孤身一人。已經十點了,可銀座卻盛況才剛剛開始。如今他是半醉不醉,直接回去,總覺得不過癮,而一個人喝悶酒,又實在沒意思。他沿著並木街走向新橋,看到有兩個電話亭,而且都空著。

  伊織停住腳步,走進了眼前的電話亭。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給誰打電話,只是孤身走來,無處可去,走了進來。如果只在電話亭裡站著,什麼也不做,那又太不像話,伊織只好面對電話機,放進了一枚十元錢的硬幣。

  最初他是想給朋友打個電話,伸手碰到撥號盤,卻自然而然地撥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電話鈴聲響了三遍,傳來摘聽筒的聲音,伊織感到很狼狽。

  「喂……」

  毫無疑問,是大女兒的聲音。

  「噢,是真理子呀!」

  伊織嘀咕了一陣,傳來了女兒驚喜的喊聲。

  「爸爸!您怎麼了?有事嗎?」

  「不,沒什麼事。你好嗎?」

  「噢,謝謝您上次給買的錄像機,挺方便。您來看嗎?」

  「將來吧!已經習慣新學校了嗎?」

  「早晨太早,有點不好受,不過沒關係。下次回家時還去看爸爸行嗎?我喜歡那大樓底層餐館賣的泡泡餅。」

  「這麼說,大家都好吧?」

  「都挺好。叫媽媽接電話嗎?」

  「不,算了。我只是想問問,大家是否都好。下次有工夫,來玩吧!」

  「知道了。」

  女兒高興地說完,掛斷了電話。伊織放回話筒,很奇怪自己怎麼想起來要給家裡打電話。是因為藤井談到家庭和兒子,於是自己想家了嗎?或者是因為自己要和霞去旅行,感到內疚,所以想起來給家裡打電話?可能是因為給家裡打了個電話,伊織也不再繼續喝酒,他舉手攔了一輛開過來的出租車,打算回青山去。靠在坐席上,伊織再次陷入對霞的思念。

  最近他常和霞見面,自四月底幽會以來,已經三次,算起來大約十天一次,而且有兩次是在白天。對霞來說,看來還是白天比晚上更方便。

  但是霞並沒有明白地說過這類話。不過,要是晚上,吃過飯,聊會兒天,馬上就到了回去的時間,從青山到堂,考慮到上下電車的時間,怎麼也要一個半小時。就算十點鐘分手,回到家也已經將近十二點。伊織不知道,霞回到家時,他丈夫是否在家。他沒問過這麼多,霞也不說這些。她晚回去時,大概是丈夫不在家。或者即使在家,晚點也沒關係吧!不管怎麼說,為人妻者夜間晚歸,大概總比較困難。女人孤身一人坐在深夜開往湘南的電車上,總要引人注目。半夜裡,在汽車開到自己家門口時,肯定也要煞費苦心。前次送她回去時,過了她家之後才停車。但住宅區那麼靜謐,汽車的聲音更顯得響聲隆隆。周圍那些思想守舊的人們也許尤其愛打聽別人家的事情。想到這些,他又一次深深感到,霞夜間很難出來。所幸的是,伊織雖說挺忙,即使是白天,只要提前兩三天定下來,總可以安排時間。

  「下午怎麼樣?」伊織約她時,霞總是小聲說:「天那麼亮……」

  儘管關上窗簾,房間已經變暗,但大白天和男人摟摟抱抱,心裡總是感到幾分羞澀。「可是,你夜裡不好出門呀!」

  伊織這麼一說,霞沉默了一陣兒,然後回答道:「那麼,我就過去。」

  那口氣簡直就像是將要被送到牢房去的犯人一樣。可是,如果是以前,霞就是猶豫半晌,最終也不會在大白天輕易跑過來。

  前次白天幽會到底還是增加了霞的勇氣。無論什麼事,一經體驗,就會增加信心,接著就成為習慣,不再感到膽怯。如今霞正在逐漸打消顧慮,不再對白天幽會感到不安。霞每次到伊織的公寓來,總帶一束花。最初是山茶,一個月之後是芍藥,然後是鐵線蓮和木通,如今則裝飾著一支萍蓬。它們各自具有明顯的季節特徵。

  然而在伊織看來,它們都反映了霞的一個側面。

  山茶僅只半開的花姿表達了霞謹慎的態度,白色的芍藥代表了她純清的寬容,鐵線蓮的紫顏色顯現了霞高貴的氣質,而現在裝飾著的萍蓬則使人聯想起美的妖豔。無論是哪一次,霞都儘量減少花朵的數量。芍藥只有一朵,鐵線蓮和萍蓬也只有兩朵。花朵數量雖少,但卻充滿了即將迸發的美麗。

  伊織約她去旅行,是霞拿來白芍藥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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