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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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鷹,要是你到美國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區也是為這種撼動的話,你覺得在那邊有什麼樣的撼動在等你?」 「當時也沒有明確預測出會發生什麼。我不過是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只要到那裡去,一定會狠狠撼動我一下。可結果,我和一個胖得像阿仁一樣的黑人老太太睡了一覺,這個特別的夜晚就過去了。最初促使我跑到黑人居住區的,可不是性欲本能。即便是一種欲望,也是另外一種更深刻的東西。出租車司機說,半夜裡跑到這些地方太危險。想阻止我。還說,要是我想和黑人妓女睡覺的話,他可以送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拒絕了。爭執一番以後,我在一家酒店門前下了車,我走進去一看,這家酒店有一排長長的櫃檯,一直伸到黑暗中去;那些一本正經、默默站在櫃檯旁邊的醉漢,當然全是黑人。 店裡的椅背對日本人來說是太高了,但我還是坐了上去。櫃檯正面是一面鏡子,我朝鏡子裡一瞧,足足有五十個黑人正氣鼓鼓地盯著我哩。那時候,我極想喝上一大杯伏特加。我這才知道我的心裡滿是懲罰自己的欲望。我一叫烈酒灌得大醉時,就會開始不分對手地亂打一氣。一個撞進黑人居住區的奇怪的東洋人,我可能被打死就完事了。可一個大個子侍者到我跟前時,我只要了杯薑汁飲料。我固然感覺到懲罰自己的欲望,可與此同時,我又嚇得兩眼發暈。我常常害怕死亡,更怕這種充滿暴力的死。自從S兄被打死那一天開始,這就成了我無法克服的秉性……」 「就是在知道了阿鷹也有他害怕的東西的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感覺到對他的懷疑。」星男恨恨地說。他的聲音裡滿是與他的年齡全然不符的黯然的遺憾。「於是,我就從拉門的縫隙往裡看。阿桃怕黑,睡覺時也要點燈,我就借著那豆大的燈光看見了,阿鷹講這些話時,把手放到菜采嫂的胸上、腿上。那時候,菜采嫂顯得很累,懶得推開阿鷹的手,就聽任他那樣做下去……」 「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飲料,走出酒店,回到漆黑的路上。街燈只是偶爾有一盞半盞亮著。都是大半夜了,可是在那些高大黑暗的舊房子的太平梯和大門口,有不少黑人在乘涼,我走過時,能聽見他們還嘀咕著我些什麼。偶爾也有幾句話聽得分明,比如:IhateChinese!Chahey!之類。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突然想到,那些黑人滿身大汗地追趕上來,噹地一下揍在我腦袋上,我就得栽倒下去,躺在肮髒的馬路上一死了之。 於是,我嚇得冷汗淋漓,拐進了一條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險的岔路。汗出得那麼多,甚至那個同我睡覺的黑女人,儘管她自己也是臭不可聞,還要說,這樣滿身汗臭的日本人真沒有見過。可我一直跑到了公寓的裡院——一邊想像著挨到槍擊的情景,讓額頭和眼睛之間火辣辣地發燒!在急行軍這段時間,我全身熱得要命,可那貧了血似的大腦裡,卻只想著在橫渡太平洋的船上,帶隊的女議員給我們做的那番可笑的訓話,說對我們到美國後的舉止很是擔心。 日本的報上大概也登過,有個東京的銀行職員被派到美國,呆了一個月以後,卻從紐約的十二層樓上掉下來摔死了。旁邊屋裡睡著個八十多歲的美國老太太,她半夜裡一覺醒來,就瞧見窗前面窄窄的簷子上趴著個日本人,一絲不掛,還一次一次地用手抓窗戶的玻璃。老太太嚇得大叫大嚷。一聽到她叫喊,那赤裸的日本人就掉到十二層樓下面的馬路上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幹嘛要一絲不掛地去抓窗玻璃,而且他也沒喝醉。反正那個女議員就是這麼講的。我覺得,這恐怕就是極度怕死的人自我懲罰的行動。 我半夜三更在黑暗的黑人居住區趕路,與赤身露體偷偷爬到十二層樓的窄簷上對著老太太的房間,實在是如出一轍的事情。然而對我來講,還沒有人睡醒了覺大叫大嚷,讓我掉下去摔死呢。那時我純粹偶然地碰到了一條稍微亮堂一點的大路,而且正有一輛出租車朝我開來。看到這輛車,我簡直像在海裡漂流時遇到了汽船一樣,馬上揮起了手臂。一旦崩潰,就沒法抑制得住了。於是三十分鐘以後,我就已經關在妓女的房裡,用英語說我最見不得人的隱私,要她給我施加名符其實的處罰。我不知羞恥地哀求她說,做給我看看吧,大個子黑人強姦東方小姑娘是什麼樣子的?她就說,只要你給我錢,讓我幹什麼都行啊!」 「阿星,要是你覺得,既然未能阻止阿鷹做的事,你就要對此負責的話,這就是你的誤解了。」我打斷了星男唉聲歎氣的饒舌。「在你對阿鷹喊『住手吧,別幹了,別幹這事了』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你見到了阿鷹他們在做愛,可他們已經歇過一陣兒,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完事時,你還在睡覺哩。否則,阿鷹就不會跟我妻子照實講你提到的那些話了。把這當成是誘惑的歌曲豈不很合適!」 「阿蜜,你不生氣?」星男反問道。看起來,他的道德情感完全無法容許我這樣的態度。 「已經晚了。」我說,「現在我說,住手吧,別幹了,別幹這事了,不也是太晚了嗎!」 星男定定地用凝聚著厭惡的目光盯著我,那目光裡仿佛正滲出劇毒。然後,這年輕人不再想那通姦的男人,把自己關進孤寂狹隘的自我裡去。他抱著肮髒的腦袋,綿軟無力地伏在膝蓋上,哀哀地叫喊起來,那聲音簡直就是昨天傍晚「鄉下」的農婦們悲歎的複製品。 「啊,我完了,我,怎麼辦啊,我用存款買了雪鐵龍,從前的修配廠也回不去了!啊,我,怎麼辦啊!我完蛋了!」誦經舞蹈的音樂還是不斷傳進倉房裡來。我還聽到了幾條狗在慌慌張張地叫,以及各種年齡的人在大聲高叫。在星男講話時,這些聲音一直幻聽似地在我的耳邊縈繞;而今,它分明已經向倉房這邊來了。這一片音樂和喧囂,營造了一種與今天上午業已凝滯下來的「暴動」截然相反的氛圍。我沒有同那個兀自歎息著被世上一切健全的事物拋棄了的少年一起發出悲歎,獨自站起身,透過窗子向院裡望去。 一對「亡靈」作先導,後面是樂師和狗群,以及比我還是孩子時見過的任何誦經舞蹈更多的看客。他們蜂擁而來,把院裡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騰出一小片圓形的空地,「亡靈」們便開始在那裡慢慢地兜圈子。敲大鼓、小鼓和銅鑼的樂師都是足球隊隊員,他們一邊挺胸腆肚用脊樑抵住看客們的擁擠,一邊專心致志地演奏。兩條紅狗狂吠著,在圓圈裡繞著那兩個「亡靈」到處亂跑,腦袋上挨了幾下,便蹦跳起來。而那兩個「亡靈」也仿佛把這些狂熱的狗撩撥得更加瘋狂,儼然成了舞蹈演出中的一個環節。只要兩條狗吃幾下打,看客們便爆出一陣殘酷的歡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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