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五七


  「阿鷹可不想就這麼了結。今天,超級市場的經理一直叫足球隊的小夥子們軟禁著。大概從昨天開始,阿鷹該開始他真正的活動了,足球隊員們也正盼著哩!」

  「他們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讓阿鷹給煽動起來了呢?」我徒然憤憤不平地叫道。

  「養雞失敗以後,山腳的年輕人都覺得走投無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釋放著一直暗暗抑制著的興奮,說:「他們不表現出來,可確實滿腹牢騷。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論他們是多麼老實能幹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歡踢足球那,實在是因為沒別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腳踢向烏雲的。」

  妻子熱淚盈眶,仿佛眼裡的每一絲光澤都生氣勃勃地渲泄著渴求。以前每到這種時候,妻子那雙近視眼就會佈滿血絲,可今天卻全然不見這種徵兆,我這才發覺:自從退居倉房,妻子並不是借助酒精來擺脫臨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懼的。結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鬱鬱寡歡,儼然成了個新人。妻子和鷹四的那群「小親兵」同樣遵從了這樣的訓示: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她無需我這做丈夫的幫忙,她正自己越過這困難的深淵。我懷著失敗者的心情又懷念起為等鷹四在機場喝得酩酊大醉、斷然說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鷹的行動,那你接近阿鷹時,你得當心別叫足球隊員們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縮的關切背後隱藏的用意,立刻盯著我反駁說。在我的眼裡,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樣地活潑、固執。」我們從超級市場回來的路上我發現好像住持還要來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後對策呢。可他叫拿著武器的年輕人嚇著了,馬上逃回去了。阿鷹還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壓縮到最小限度,藏在不顯眼的地方,可妻子卻猶如從貝殼裡將貝肉掏出來一般,將它生拽出來,再戳上一刀。我變得怒不可遏起來。

  「我覺得,我與山腳那邊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這並不是說我對阿鷹反感,也不是出於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對阿鷹及其足球隊的所做所為評頭品足。我不管這兒要出什麼事兒,只要交通恢復,我就馬上離開山腳,忘掉這一切!」我的話實際上使我重新認識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攪亂我情緒的、充滿貪欲的叫喊再度湧來,我也不會停止翻譯——那是我與自殺了的友人的心靈對話。事實上,我在尋找譯詞時,常要想:我的朋友在這裡要使用哪一個詞?在這一刹那,我覺得已經與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體。於是這時,我這滿臉塗得通紅自縊而死的友人,便比活著的任何人都更加貼近我了。

  「我要跟阿鷹一起留下來,阿蜜。我能讓阿鷹的行動給迷住,大概是因為我這輩子還沒做過違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變成一頭小獸兒似的。這好歹也是遵守國家法律呢。」妻子說。

  「可不,我不也是這麼活過來的?其實從根本上講,我自己根本無意對別人的所作所為品頭論足。也沒有那種資格。只是有時候發作性地忘到腦後罷了。」

  我們把目光移轉開去,彼此都無話可講。過了一會兒,妻子怯生生地把臉湊近我的膝蓋,帶著自慚者過分的溫存,輕聲細語地說:「那兒粘著死蒼蠅呢,阿蜜。幹嘛不取下來?」我也以無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髒了的指尖,將那烏黑幹硬的小東西從膝頭刮到地上。我心裡想: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還是夫妻,今後,怕也只能這樣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離婚,兩人的心境都會變得更糟,而且兩顆心也只會在痛苦中糾纏難解。

  「按叔本華的觀點,你把蒼蠅抖掉了,那蒼蠅的『自在之物』,並沒有死亡,只是蒼蠅的現象死在那裡了。阿蜜。它都這麼幹硬了,倒真有點兒『自在之物』的感覺呢!」妻子仔細打量著那塊小小的黑東西,第一次喃喃地說出對我不含刺激、而單純是為著緩和緊張氣氛的話來。

  夜裡,我半睡半醒時,如同幻聽一樣,耳邊傳來少女的叫喊聲,然而這叫聲既不含恐懼也不帶嗔怒。我把它當做白天的記憶的延伸連接到夢境當中,準備繼續睡覺。然而叫聲又一次響起來,我的記憶和夢境一下就沒了蹤影。我的大腦像銀幕一樣,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張著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裡人聲嘈雜,一派森嚴,我爬起來,摸著黑躡手躡腳地走近微光浮動的窗子,朝上房那邊窺探。

  雪已經停了。前院裡的積雪被簷燈照得通亮。鷹四穿著襯衫和運動褲,他面前站著的年輕人則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簷下,足球隊員們已經站好了隊伍,他們穿著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著胳臂,只有鷹四面前的年輕人未著棉袍,給人一種剛被人從青年們的小團體排斥出去的感覺。他朝著鷹四,自管不住聲地慘聲申辯。鷹四修長的雙臂懶懶地垂在兩側,身體略微前傾,站在那兒,像是很專心地聽著年輕人講話的樣子,可實際上,他絲毫沒打算弄清這個弱者到底要申辯什麼。

  只見他完全是突如其來地跳起身,猛擊年輕人的頭側。駭人的殘暴貫通他的肉體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險的紫色的閃光。那年輕人全無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寬闊的鷹四的幾記打擊,踉蹌著後退,一腳陷進雪裡,仰面倒下。可鷹四卻不肯罷手,朝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繼續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殘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體上的憎惡,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裡。我滿嘴胃液的苦味,低下頭退回黑暗裡,蓋上了毯子。鷹四既然這樣不斷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於他的年輕人的臉部,顯然他已不再是什麼『志願暴徒』,那痙攣般的殘暴,那固執連續的暴力,表現出一個罪犯的素質。我在鷹四身上發現的這暴力罪犯的光環,在令人生厭的反芻過程中漸漸擴展生輝,像不祥的極光一樣照耀著整個山腳,在它的照射下,超級市場的小變故呈現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於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開這可厭的暴力凶光。可大腦活像口熱浪翻騰堿水飛濺的大鍋,不見有睡眠侵襲。在一陣陡勞的努力之後,我在黑暗的深處睜開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戶。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時而變得明亮,時而變得暗淡,變成了黑暗孔洞的蓋子似的東西。這忽明忽暗的變化就這樣循環往復,周而復始。

  我懷疑是不是幾天來在白雪強烈的反光中我用眼過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現異常。失明的不安,給疲憊燥熱的大腦帶來片刻的空白,倒緩和了我的緊張情緒。這孤獨的肉體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徑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識之外,只顧瞧著窗子的明暗變化出神,沉浸在被淨化了的不安中。沒過多久,鮮亮的光線掠過了狹長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變化並不是我視力的衰弱帶來的幻視,只是對面出了月亮而已。

  我重又爬起身來,眺望著月光中白雪覆蓋下的森林。它的表層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顯得極黑的凹陷,那陰影裡仿佛聚集著無數精濕的野獸。流雲一旦遮蔽了月亮,獸群青銅色的暗影便進一步加深,最後退回到黑暗當中。而森林頂端的積雪一旦被月光照亮,獸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將出來。

  月光下,前庭的簷燈只能打出一個昏黃暗淡的狹小光圈。我沒注意燈光下的東西,可放眼望去卻發現那挨打的年輕人雙臂抱著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亂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著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類的東西。同住的年輕人已經把他放逐了。他把頭深深地埋在縮成鞍型的雙肩中間,一動不動,如同一隻遇到危險的潮蟲。月色下森林帶給我的些微振奮,驟然消失了蹤影。我把頭也縮進了毛毯那微溫的黑暗裡,只顧往胸口和膝蓋呵些熱氣,可還是全身冰涼,渾身發抖,牙齒得得作響。過了片刻,我聽到有腳步聲往倉房後邊轉了一陣,然後便遠去了。聽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腳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裡去了。既然聽得到踩雪的聲音、儘管這聲音很微弱,它就絕不是小狗為捕獲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進林子去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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